2018年6月29日星期五

【野人周記】蓮麻坑的礦山歲月(蘋果日報)

【野人周記】蓮麻坑的礦山歲月(蘋果日報)

最大的六號礦洞,洞口列陣如殿堂。


【野人周記】
多年前看到一張照片:偌大的洞穴中,數個洞口一字排開,恍如埃及或印度某座宏偉石窟的殿堂。「香港嗎?」「對,這是蓮麻坑。」於是這個位處荒僻地點的「殿堂」,便成為了個人秘境探索清單中排位頗高的目標之一,卻是一直無緣到訪,只為一個原因:邊境禁區。
為防非法入境及走私活動,沙頭角與打鼓嶺之間的邊境地帶,自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已被列為禁區,更於山頭築起七座被稱為「麥景陶碉堡」的警崗,至2012年2月才開始陸續局部開放。蓮麻坑村不是禁區,但進村唯一道路仍屬邊境禁區,若要到訪,仍只得踏上崎嶇隱徑,翻山越嶺。吾友張啟聰,雖為大埔客家子弟,跟蓮麻坑有莫大淵源,因緣際會下,年初隨他及另一位地質專業的朋友,翻越紅花嶺,考察蓮麻坑一帶礦業遺蹟。
面積達十公頃的礦山,位於蓮麻坑村東面,曾是本港最大規模的礦場,包含鉛、鋅、黃鐵等礦脈,十九世紀中已開始由葡萄牙人經營開採,幾度易手,主要的鉛礦脈於1915年被發現,礦場便主要產鉛。因為勞資糾紛、風災以及鉛價下跌等因素,礦場於1958年關閉,遺下大小荒廢通道,成為了香港最重要的蝙蝠棲息地(1994年列為「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集居此處的品種多達九個,不過我們此行主要是考察採礦工業歷史,同時也是吾友家族歷史。

宏偉洞廳 友人追思先祖

吾友太公張發,清末年間生於大埔,跟當年很多新界居民一樣,為生計被迫離鄉別井,被「賣豬仔」(當契約華工)遠赴南太平洋島國瑙魯(Nauru,曾由澳洲、新西蘭和英國共管)當礦工。因天資聰敏,學得流利英語及礦場賴以運作的水泵維修技術,1910年代約滿回到大埔,便得當時正值開發高峯的蓮麻坑礦場礦主重金禮聘,到蓮麻坑協助開礦,並以「蓮麻坑已招募華人礦務師張發」為題登報公佈天下,於當時是相當大的社會新聞。1913年遮打爵士承接蓮麻坑礦場生意,向港英政府申請石灰石、黃金和煤的探礦牌照,1915年發現主要鉛礦脈,正是張氏在找尋石灰石時,察覺礦石含鉛成份。
張氏在30年代轉職蓮花山礦場,長年於通風不良的地底工作,最終罹患肺積塵病,以六十之齡在蓮花山礦場病逝。在重洋輕華的年代,對香港發展有貢獻的外籍人士,多有機會立牌留名,甚至以其名命名街道,若為華人,如非大富或位重,則藉藉無聞。張氏發現礦脈,政府文獻內只有簡單記載,蓮麻坑作為香港歷史最具規模的礦場之一,張氏的共獻,值得重新發掘。
能一償訪遊心目中殿堂級岩洞的心願,固然興奮,對於吾友阿聰來說,站在礦洞現場回顧引證太公的一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眼前不僅是一座宏偉洞廳,更是他心中的名人殿堂。

小資料:

1.難度:★★★★☆ 山徑隱秘且多分支,無經驗者不宜前往。
2.礦洞為「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請勿喧嘩驚擾蝙蝠。
3.除六號礦洞洞廳外,其餘洞口已設鐵柵封閉,不得內進。
4.來回約五小時,中途無補給。
5.部份豎井深達十多米,曾發生失足致命意外,切勿靠近。
6.村中小巴要有禁區紙才可乘搭,只能原路步行折返。
7.留意禁區界線告示牌,避免誤闖。
撰文:Daniel-C
好山愛水的城市野人

中國反思輿論難遏習近平外交野心(李平)

中國反思輿論難遏習近平外交野心(李平)




美國對中國發起貿易戰,特別是制裁中興,一度引爆中國官方主導下的愛國反美輿論浪潮,但學界、傳媒仍不乏清醒的反思者,批評「厲害了,我的國」的片面宣傳,要求外交政策重返韜光養晦。然而,習近平不為所動,在新出台的外交思想中強調要引領全球治理體系改革,更公開宣稱對美國要以牙還牙,盡顯廢除國家主席連任限制後的習帝,其野心和強橫已難以遏抑,與主張阻止全球治理、美國優先的特朗普政府的衝突只會越持久越劇烈。

政治理念衝突釀中美長期對抗

美國挑起中美貿易戰,連環祭出關稅牌、科技牌、台灣牌、北韓牌等,甚至單方面推翻談判協議。中國官媒一驚一乍,時而痛罵美帝,時而叫囂亮劍,時而歡呼雙贏,但中興一度休克驚醒許多夢中人,對中國科技實力、愛國宣傳、外交政策的反思頻頻進入公眾視野,當中包括《科技日報》刊出的「亟待攻克的核心技術」系列報道,直指中國科技實力被說成世界第一是「忽悠了領導,忽悠了公眾」。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孫立平,也多番撰文批評整天宣傳「中國製造2025」、《厲害了,我的國》,鼓動了「義和團式的愛國情緒」。
在中興認罰、官媒呼籲遵行契約精神與規則法律後,又有報道稱,中宣部已下令《厲害了,我的國》下架、禁止再宣傳「中國製造2025」。但是,就在海外揣測中國外交重拾鄧小平韜光養晦之路時,習近平上周在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提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外交思想」,即習近平外交思想,其中除重申推動一帶一路外,最受矚目的措辭是要「引領全球治理體系改革」,比往年外事會議要求「推動國際體系和全球治理改革」、十三五規劃要求「提高我國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制度性話語權」,更具野心、更具攻擊性。
習近平公然表明引領全球治理體系改革的野心,顯然是以為看準了美國從多個國際組織、協議「退群」的時機,有意搶佔群主地位,反而更彰顯中美領導人政治理念的衝突,彰顯中美貿易戰只是中美衝突的開始,中美的對抗將長期存在,而不是可以一次過達成妥協的貿易糾紛。

中共傳統以牙還牙含人身攻擊

中國學者近日編譯了特朗普團隊成員的大批文章,其中尤值得關注的是白宮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2000年發表在《芝加哥國際法雜誌》(Chicago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的文章〈我們應該認真對待全球治理嗎?〉。他批評全球主義(Globalist)降低憲法自主權、削弱人民主權、削弱美國國際力量,主張美國主義(Americanist)應阻止全球治理趨勢的推進。這是特朗普「美國優先」政策的前傳、是特朗普政府的共識,也注定了與習近平引領野心的衝突。
而且,習近平選擇在會見美歐20多家巨型公司總裁場合就中美貿易戰聲言,西方有個說法,如果別人打你左臉,你要把右臉也伸過去,而在中國文化中,你要以牙還牙。以中共的傳統而言,以牙還牙除了經貿對抗外,還免不了人身攻擊、妖魔化,一如末代港督被封「千古罪人」、達賴喇嘛被罵「人面獸心的惡魔」,曾被官方禁止的對特朗普個人的批評已開始出現在官媒,他除了被斥翻臉比翻書快、消耗美國公信力之外,也被形容為「全球公敵」、「孤家寡人」。但美國CNBC最新民調顯示,特朗普的經濟政策滿意度達51%,其中的民意含金量又豈是習近平連任國家主席的100%贊成票所能比擬的?

2018年6月26日星期二

在血光中掙扎成長的蒙古統一運動 訪日本靜岡大學蒙古人楊海英教授(立場新聞)

在血光中掙扎成長的蒙古統一運動 訪日本靜岡大學蒙古人楊海英教授(立場新聞)




【提問、整理: 練乙錚、楊天帥】
 
前言(練乙錚撰文)
縱觀兩千餘年中國史,可得一概括:周邊非漢民族有多次長時段直接統治漢民族的經驗,這包括與大宋並存的遼金二國以及後來的蒙元和滿清帝國;相反,漢族則自先秦以來幾乎都不曾直接有效統治過周邊異族。漢人對異族的統治,一般始於軍管,之後的日常管治則以「以夷制夷」為主、軍管為輔,保留異族的基本生活方式、管治架構以及原有統治階級的大體。
這種間接管治模式包括源自秦漢的羈縻制、元明的土司制、一九四九年之後短暫實行但很快名存實亡的的少數民族自治制,以及在九十年代後期開始在港澳實施以駐軍為後盾的「一國兩制」。(這樣說,或是不適當地把香港人和澳門人歸類為「周邊民族」了。不過,若從大歷史的視角或當今政權的主觀態度和管治手法看,港澳人與古今的周邊民族已夠得上是學術研究裡說的 observational equivalents,即堪可等量齊觀的事物。)
漢民族欠缺這方面的管治經驗,故其建立的中央政權一旦試圖強行直接管治周邊民族的時候,往往會發生嚴重的族群衝突。這個歷史宿命,在當下香港也日益明晰;我們因此有必要知道一些這方面的歷史事實。
然而,港人鮮少留意有關周邊民族的資訊,遑論這些民族的際遇和政治出路等深奧問題。撫心一問,幾十年來,我自己乃至不少我的進步同輩,何嘗不是在「五族共和」這一四字熟語之下,安心地把視線從政權對周邊民族的肉體和文化滅絕挪移開,專注其在漢族內部作的鎮壓殺戮;我們甚至覺得,一談周邊民族解放,就會分散力量,削弱中國民主運動。因此,我們對發生在中國周邊的民族解放與獨立運動,一向都抱持保留乃至反對的態度。
二零一二年初,我在日本秋田和一位來自中國周邊的蒙古人學者交往,並從他口中首次聽到文革初期的「內人黨事件」及其一些駭人聽聞的內容,讓我初次意識到,這起發生在遙遠中國北方的大規模殺戮,既不是什麼階級鬥爭,也不是一般的專制暴政,而是赤裸裸的民族滅絕,其慘烈遠超文革時期任一其他「事件」,便是後來的八九六四天安門大屠殺,死的人數最高估計也望塵莫及。
去年,我讀到一本另一位旅日蒙古人學者、文化人類學教授楊海英(漢名)先生關於內人黨事件的專著《沒有墓碑的草原》,更詳細知道了該事件上溯百年的歷史背景、發生過程的來龍去脈,以及1982年所謂「中國改革開放」之後、「開明派」當政時出現的一次同樣悲慘的餘波。
練乙錚(左)與 楊海英(右)
練乙錚(左)與 楊海英(右)
由於楊教授就教於鄰縣的靜岡大學,離我處只兩小時車程,我因此向他提出以《立場新聞》的名義與一位《立場新聞》記者同事一起走訪他,他欣然答允。然而,關於蒙古和蒙古民族歷史,我所知有限,而且毫無疑問會帶有漢族中心主義的偏見,於是先請教了一位治蒙元史的朋友,問應該看一些什麼材料作準備。他提議我讀日本當代蒙元史學泰斗杉山正明以其弘大的亞州乃至世界史視角寫成的《蒙古帝國的興亡》(二冊)和《忽必烈的挑戰:蒙古帝國與世界歷史的大轉向》。我從amazon.cn網站購得這幾本書的中譯本(不嫌其簡體以及一些政治正確的名稱譯法),小心閱讀,豁然開朗。以下是訪談紀錄。
*   *   *
左﹕練乙錚;右﹕楊海英
左﹕練乙錚;右﹕楊海英
楊:楊海英
練:練乙錚
G:楊天帥

 
蒙古人是不是中華民族一部份
練:首先,「蒙古人」是個怎樣的概念?
楊:蒙古人今天主要居住在三個地方。
第一,蒙古國。第二,中國的內蒙古自治區、新疆兩個蒙古族自治州[1]和青海的一個[2]。此外還有在俄羅斯聯邦的兩個蒙古共和國:「布里亞特共和國」和「卡爾梅克共和國」。全世界蒙古人加起來將近 1,000 萬人。
另外在其他地方也有蒙古人,比如阿富汗。
不管住在哪裡,蒙古人有幾個特點。首先,彼此語言差異不大。蒙古國、俄羅斯和中國的蒙古人,語言一講就通。第二,所有蒙古人都認為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子孫。第三,共同的經濟基礎。儘管現在好多地區的人已經定居,但 20 世紀以前,基本上都是游牧的。
甚麼叫民族?按斯大林的定義,民族必須有共通語言、共同心理、共同經濟。這三點對蒙古人而言沒有障礙。
練:所以,蒙古人這個概念,是 13 世紀已經確立,而且一直沒有斷絕過。
楊:沒有斷絕過。但是,13 世紀蒙古人大概還不到 100 萬,既然這個大帝國東起朝鮮半島,西到東歐,蒙古人必須分散。分散以後,各個地區的蒙古人就融入到突厥、阿拉伯、波斯、長城以南的漢人等當中。
然而不管融入到哪裡,他們都不會忘記自己是蒙古人。
練:所以,一般中國人的觀念,覺得蒙古人是中華民族一部分,這講法在蒙古人圈子裡基本上是種錯誤?
楊:是一種錯誤。錯誤有兩個方面。
一是從蒙古 13 世紀以來自己寫的編年史,到 20 世紀蒙古國的傳統教科書,都可看見蒙古人認為自己是匈奴後代,是西來的民族,和漢人沒有親緣關係。
此外,從現代的民族觀念講,「中華民族」這概念本身是否成立也是問題。你把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很年輕的國家裡所有人都歸納到「中華民族」,成立不成立?又是一個問題。
練:最近二、三十年,中國提出一種理論,即是由費孝通教授提出的所謂「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論」。你怎麼看?
楊:我的專業是文化人類學,費孝通的專業也是。他提出這個觀念的時候,在日本最先注意到的是我,我馬上就在日本文化學會發表意見反駁他。
其實費先生這個概念是 1989 年 5 月在香港提出的,那是針對香港人講的。
練:當時香港正面對回歸的問題。
楊:對,所以他想給香港人上一堂愛國課。
練:所以這不是學術理論,而是統戰?
楊:是統戰。卻沒想到費老講完這話,一個月後就發生天安門事件。中國收回香港的話題稍微降溫,不講了,而費孝通的這個觀念,則馬上轉用來針對少數民族,用來解決邊疆少數民族問題。
這理論的最大問題在哪裡?費先生說,中華民族是以漢族為中心,不斷融化各個民族而形成。講清楚一點就是「同化」。我們就是要同化各個民族,形成巨大的中華民族。他這個理論當時提出來,在中國少數民族中是很沒人氣的,但愈沒有人氣,愈能得到北京政府支持。現在它是黨的尚方寶劍。

中華民國與沙俄如何導致內外蒙分裂?
練:清朝滿族政權、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和現今政權對蒙古人的態度有甚麼差別?
楊:清朝是由滿人和蒙古人一起征服中原建立的。征服後,滿人向南和向北分別用了不同政策。面對漢人說自己是皇帝,但是對蒙古和突厥斯坦[3],又說自己是「大汗」,而且用滿文和蒙文發公文。對滿清來說,蒙古人是同盟者,政策也有給蒙古人優待。
練:所以,清代時蒙古人和滿人地位相對平等,到了民國就不一樣?
楊:清代時是相對平等的。到了民國,蒙古人和滿人同樣成了被驅逐的對象。
之後蒙古人馬上在 1911 年 12 月 29 日宣布獨立。它比中華民國還早。中華民國是 1912 年 1 月 1 日,所以蒙古獨立是針對清朝的獨立,而不是針對中華民國的獨立。因此,中國說蒙古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其實不對。
正如我們的政治家德王[4]提出,蒙古不是被征服民族,蒙古從來沒有被漢人征服過,我們本來是和滿人結成同盟關係建立清朝的。清朝體弱,我們就解除這同盟關係,這和中國無關。這觀念一直到 1949 年以前,是蒙古知識分子和政治家的共識。

練:為甚麼蒙古國建立的時候沒有把內蒙古也歸到它的範圍下?
楊:這是一個大問題。本來蒙古獨立的時候,並不是蒙古高原那片地區獨立,而是長城以外所有蒙古人,甚至包括青海蒙古人、新疆蒙古人,他們都向哲布尊丹巴[5]表示忠誠。
然而中國的教科書說,當時蒙古高原的貴族受到俄羅斯和日本特務煽動而宣布獨立,而內蒙古的王公則表示反對。我們很小的時候就感到奇怪,大了以後問怎麼回事,才知道是中華民國的軍隊把槍頂在你(內蒙古的王公)頭上,要你寫反對意見,不寫不行。中華民國拿了這文件回去,這王公第二天馬上又寫一封信,說那不是他的意見,他還是要和外蒙古統一。這封信的原文件還在內蒙。
還有,不為中國和民國史官所知的是,1911 年蒙古宣布獨立後,蒙古政府馬上派出五路大軍解放內蒙古,這是 1913 年春天的事。中華民國軍隊無能,擋不住蒙古國的五路南下大軍。那中華民國採用甚麼辦法呢?就是讓俄羅斯給蒙古施壓,把蒙古軍隊撤回。之後,中華民國的軍隊又重新佔領了內蒙古,所以內蒙古沒能加入到新獨立的國家。
練:所以說,現在的內蒙古和蒙古國分開,是當年中華民國和沙俄兩個國家搞出來的。
楊:對。這是第一次獨立[6],還有第二次。
第二次是 1945 年 8 月,我們知道,中國的教科書講蘇蒙聯軍南下,讓日本戰敗。但蒙古國教科書是怎麼寫的呢?1945 年蒙古兵南下,其實是解放戰爭,要解放內蒙古。當時的「蒙古人民共和國」[7]最高領袖叫喬巴山,喬巴山發表講話時說的是,我們要從漢人和日本人的雙重殖民下解放我們的同胞。

練:當時蘇聯又是怎麼看的?
楊:接下來就是這個問題。為甚麼蒙古人認為南下是解放戰爭,但內蒙古還是沒能成為蒙古國一部分呢?
因為 1945 年 2 月有雅爾塔協定。雅爾塔協定是蘇聯、美國、英國三大國家開會,商談日本戰敗後的問題。當時蘇聯提出,它可以出兵滿洲,但有兩個條件:日本的北方四島歸它,內蒙古歸中國。這件事蒙古人不知道。所以後來「蒙古人民共和國」還派出代表團,說要幫助內蒙古建立同樣的社會主義政權。後來到 9 月底,突然有一天(蒙古人民共和國)代表團對內蒙古說:「我們要走了,我們不可能成為一個國家。」為甚麼?那時候別說內蒙古的一般老百姓,連喬巴山都不知道。喬巴山就被叫到莫斯科,被告知「內蒙古是中華民國的」。
原來蒙古帝國統治俄羅斯 200 年,俄羅斯人認為他們在歐洲各民族中落後的原因就是因為蒙古人的統治。他們對蒙古人有恐懼,覺得不能讓蒙古人建立大國。此外,一旦蒙古建立大國,中亞那些講突厥語的,馬上也變成蒙古國的,那整個中亞就不再是蘇聯一部分,而成了蒙古帝國。所以一定要把內蒙古留給中華民國。
喬巴山對此非常不滿,所以一直到 1946 年也不去參加俄羅斯任何活動。而且當時蒙古一個總理[8]去蘇聯參加斯大林的派對,還打了斯大林一個耳光,後來槍斃了。蒙古人就是這樣,隨便搧人耳光的,不像中國電影裡描述,是日本人的狗腿子。

中國對蒙古人的大屠殺
練:在中華民國那幾十年,內蒙古很不幸;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更悲慘了。你的那本書《沒有墓碑的草原》,裡頭講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發生的內人黨事件,可以介紹一下嗎?
楊:蒙古人民共和國的人撤走後,留下內蒙古的蒙古人。當時內蒙古已經建立了一個內蒙古人民共和國臨時政府,非常受愛戴的。內蒙古的知識分子討論在中國選擇支持誰,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這時候肯定選共產黨,因為他們口號講的好。共產黨 1921 年建黨,7 月開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時就講要支持蒙古、西藏、維吾爾獨立[9]。共產主義就是支持少數民族獨立的。
國民黨呢?他們當時說蒙古不是少數民族,是宗族。甚麼叫宗族?即漢族一部分。那是蔣總統的歷史觀。
所以,對蒙古人來說肯定是共產黨講的話好聽,肯定選共產黨。所以日本人走後,我們蒙古人都是跟共產黨走的多。內蒙古的蒙古人跟著共產黨解放全中國。解放全中國以後,共產黨又用內蒙古的騎兵去打西藏,把西藏也給解放了。蒙古人一直跟著共產黨,騎兵一直打到海南島。
一直到 1966 年,全國局勢安定了,毛澤東才對蒙古人說﹕「要找你們算賬!」
蒙古人問:「我有甚麼問題?」
「第一,你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你是掛洋刀的;第二,日本人走的時候,你要和『蒙古人民共和國』統一,分裂中華民族,這兩筆賬我要算。」
練﹕ 第三國際本來就要提倡民族解放的。毛澤東說你們搞民族分裂不是反過來講嗎?
楊:對。1966 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毛澤東就在蒙古搞了挖「內人黨」的政治運動。內人黨全稱是「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在 1925 年 10 月成立的,目標是獨立、民族解放。但毛澤東說它是民族分裂。當時內蒙有 150 萬人,因為這件事,共產黨逮捕 34 萬人,打死 2 萬 7 千 9 百人。實際數字還不止這個。我一直在研究的,並不止 2 萬 7 千 9 百。
練:150 萬蒙古人中有 2 萬多人被打死了。
楊:對。150 萬人逮捕 34 萬,即是說每家都抓一個。這數字很大。我小時候很清楚的記憶是,基本上在草原,每個人的爸爸都抓了,剩下全是老太太、媽媽和孩子,沒有男人。
練:這大屠殺有沒有特別針對蒙古的知識分子?
楊:就是針對蒙古的知識分子。我在《沒有墓碑的草原》裡寫過,共產黨抓的都是民族精英、知識分子、軍人,用共產黨的話講,是黨政軍的幹部。這樣以後蒙古民族大傷元氣。只是當時國際社會並不知道這事。
另一件事發生在 1982 年,那是內蒙古的大規模學生運動。在呼和浩特,全內蒙的大學生都在搞學生運動,為甚麼?
表面因素是,因為當時中共發了 28 號文件。在文化大革命蒙古人被屠殺後,漢人大批進入內蒙古。他們曾經充當打手,為中共殺蒙古人,所以當地蒙古人對他們非常不滿。然而 28 號文件卻還打算從四川向內蒙古移民 100 萬人,於是大家起來反對。
還有一個因素﹕1982 年學生運動的參加者,都是文化大革命受害者的子弟。他們的父母很多都被殺了。
中共當時對學運施以鎮壓,國際又是不知道。
近年好多人問我,內蒙古為甚麼沒有民族問題。說中國民族問題都是新疆和西藏,內蒙古為甚麼沒有。
我說,我們民族問題出現的時候,國際社會都不知道。經過 1966 年和 1982 年的鎮壓後,我們的民族精英已經沒了。1966 年大屠殺,把老一代知識分子殺的殺、關的關;1982 年的時候,把他們的子弟也殺的殺、關的關。
現在誰敢說話?我們已經大傷元氣。兩次了,大量失去精英,很多內蒙古人已經不敢說話。
練:能不能說蒙古的內人黨事件相當於台灣的二二八事件?
楊:我覺得很像。
台灣和內蒙古都曾經是日本殖民地。然而殖民地並非百分之百是壞的。殖民地有壞的一面,也有正面的一面。比如從蒙古人角度看,日本殖民我們,但日本人給我們帶來了現代化和人文主義思想,這些都是中國人沒給我們的。
練:就跟香港一樣。
楊:台灣二二八的情況是,一方面國民黨進去後覺得台灣變得日本化,看不順眼;另一方面台灣人角度講,雖然本來也隱隱認為中華民國是祖國,但進來的國民黨卻紀律又壞、文化水平又低。
這點很像內蒙古。我們蒙古人是講禮貌、講信義的。加上日本人來了以後,把現代文化傳過來,蒙古人愈發文明,每個蒙古人都站的筆挺,穿的衣服筆直,舉止也很優雅。然而當時八路軍[10]軍服穿的邋遢,連字都不會寫、很粗野。蒙古人自覺和這些中國共產黨人格格不入,然而中共還認為蒙古人是日本人的狗腿子,於是衝突就產生了。
練:這就和香港人現在看共產黨一樣。我們香港人也說,共產黨那麼沒文化,還來統治我們。
楊:肯定是。共產黨會說,香港人講甚麼紳士不紳士,是被英國殖民化的結果;正如他們當時說蒙古人站得筆挺,是因為日本殖民化。其實不是,這是現代化,是洗練、開化的過程。

漢人的精神勝利法
練:你覺得中國人應該了解甚麼蒙古觀點?
楊:我認為中國人有一種自我為中心思想,老認為自己是世界中心,其實它只是位於北半球。它又認為自己是最文明、最開化的民族,而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則是「我國」少數民族,成吉思汗則變成「中華民族的英雄之一」。
中國人把甚麼都說成是「我國的」,不止是歪曲我們的歷史,更是根本沒看到我們的存在。匈奴人並不是你的少數民族,他向西已經走到東羅馬帝國;突厥人走到安那托利亞,最西已經跑到地中海建立土耳其共和國。而中國卻沒看清這點。中國無論是對國際、對周邊少數民族地區,還是對香港、台灣,都是自我為中心的。這觀點其實有害於你自己,因為你愈是用這樣的眼光看別人,別人愈認為不是這樣。
練:二二八事件在台灣催生、強化了台灣獨立的思想,內人黨事件又會不會強化蒙古人統一的觀念?
楊:確實會這樣。我舉一個例子。內人黨其實在 1949 年已經解散,它的黨員大部分轉入中國共產黨。本來已經解散了,沒有了,共產黨卻說你有,一直在活動,因此要殺你這麼多人。最終結果是甚麼?它挖出了一個真正的內人黨。
怎麼說呢?1982 年學生運動結束後,我們一批學生流亡到國外,重新成立了內人黨。現在蒙古人在海外的流亡團體就叫內人黨。所以,內人黨是中共自己製造的。現在它本部在德國,在日本、美國、北歐都有團體。我們說我們是 1925 年成立的內人黨後繼者。我們 1949 年到 1966 年的時候,曾經被你解散過,但是我們又重新成立了。所以,內人黨事件可以說是給蒙古人種下了獨立的種子。
練:國際對蒙古統一運動的看法,跟他們對西藏的理解又有甚麼區別?
楊:有區別,我們的困難之處就在雅爾塔協定。
蒙古國現在還是一個獨立國家,儘管它的 GDP 很小,但它畢竟是一個獨立國家,而且它是聯合國的成員之一,蒙古人很嚮往這個國家,很希望統一。這件事俄羅斯知道、中國知道,歐洲也知道。問題是,如果俄羅斯的布里亞特重新運轉起來的話,那俄羅斯的西伯利亞會崩潰;如果內蒙古運轉起來的話,中國的北部要崩潰。所以中國和俄羅斯在這點上是同盟,世界都認為有一個蒙古問題,它涉及二次大戰後國際秩序。英、美、蘇、中,誰都不願意動現在的國際秩序,所以這問題不好解決,除非有全球性的大規模運動出現。
練:我想另外一個困難是,在歐洲人的記憶裡蒙古征服過歐洲,因此還是有種恐懼。所以當蒙古人認為成吉思汗是他們的祖宗,歐洲人就對蒙古人恐懼。比如在中國,特別是漢族的歷史,對元朝、對蒙古人,還是描寫得非常恐怖的。
我最近看日本歷史學家杉山正明的著作。他說漢族對蒙古人的印象是個錯誤,其實蒙古無論在中歐建立的帝國,或者在中國建立的元朝,都是比較開明的。你怎麼看?
杉山正明著作《忽必列的挑戰》
杉山正明著作《忽必列的挑戰》
楊:被統治的民族往往都會誇大自己的受害程度。正如杉山正明所講,過去西方和中國學者對蒙古殘酷統治的誇大部分都是謊言,並不成立。
漢人知識分子經常強調元朝文化如何落後,蒙古人的統治如何高壓,但我們發現一個問題:中國人喜歡出書,但宋朝以前出的書很少,檢閱制度很嚴;明朝的檢閱制度就更厲害了,還把孟子的話改掉,根本不允許出版。但是元朝沒有檢閱制度,甚麼都可以出。漢人知識分子發現,宋以前那些不允許出的古籍,元朝都有出版。到了明朝呢?又不允許了。
不過漢族知識分子很聰明。北京大學有個項目,看漢語版本,稍微老一點的說是宋本,新一點的就說是明本,從來不說是元本。又如中國人編天文歷,參考了阿拉伯的天文歷,那是元朝時翻譯成漢語的。然而漢族知識分子就是不願意承認。現在到台灣故宮,其實也是元朝的文物最豐富、最燦爛。
宋和明有個共同點,就是它武力不如游牧民族,因此有一種精神勝利法,說你是野蠻人,我文化上要高你一等。中華民國的時候也是。漢人武力上不如西方列強,甚至不如「比我們還低下」的日本時,也說他們是野蠻人。這是魯迅先生講的阿 Q 精神,其實是一種扭曲心理。

對蒙古統一樂觀
練:你對蒙古統一運動的前景怎麼看,悲觀還是樂觀?
楊:我比較樂觀。以前我很悲觀,但發現台灣和香港覺醒以後,我有點樂觀。以前我總認為我們是異族,歷史文明和中國不同,所以有不同心理。
但後來我從 90 年代開始不斷去香港、台灣、澳門和中國周邊地區以後,就覺得這不單單是民族問題,它還是個體制問題。中國和西方人文主義思想不接軌。中國和台灣、香港、澳門的衝突,其實是中國傳統思想和現代人文主義思想的衝突。
你看西方國家也有民族問題,日本也有民族問題,為甚麼他們能處理得比較溫和,而中國就解決不了呢?就是因為中國還是一個封建、獨裁、專制的國家,它和 2000 年前沒甚麼分別。
問題是,你的核心不變化,周邊肯定會變化的,周邊會慢慢地走向普世觀念的世界,這始終會影響到你。

保留語言的必要
練:我想有個問題香港人會有興趣。最近,共產黨在香港不斷打壓香港語言。你們在內蒙古被中共統治幾十年,你們語言的命運是怎樣的?
楊:語言千萬不能丟。因為用甚麼語言思考、表達,非常重要。我本人就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禁止用蒙古語授課,要用漢語。這樣很容易接受中共的想法。正因為我們保留了蒙古語,保留了蒙古語的思考、寫作、交流,才知道我們有自己獨特的歷史、說法、詩歌,和漢人不一樣。
普世價值是允許文化多樣性的。文化多樣,才有平等和人權保障。「普通話」(北方官話)其實是滿人統治中國時用來和各民族交流的語言。中共把滿人的語言當做「普通話」,這是說不過去的。
練:今天在內蒙古的蒙古人當中,能說蒙古語的有多少?
楊:內蒙古的蒙古人大概將近 400 多萬,會講蒙古語的大概一半。
練:有一半已經不會了 …?
楊:這是個大問題。他們不會講蒙古語後,外表、舉止、行動、價值觀念都和漢人沒有區別了。
練:1949 年到今天,共產黨對蒙語教育的手段是怎樣的?
楊:共產黨有一種非常高明的手段,就是將普通話視為進步文明。普通話是北京話,你講普通話就是北京人。不是廣東那個落後的農村的人,不是廣西那個落後的大山區人,你是北京人!你講京腔,是進步啊。它用文明進步這樣一種口號來同化你,抹煞掉本來豐富的傳統文化。

香港沒有祖國?
G:楊教授怎麼評價香港最近提出關於民族的概念?它的意義在哪裡?行不行得通?
楊:這概念很值得學術界、關心中國和國際關係的人重視。
我曾經提出,不存在一個漢民族,只存在粵民族、吳民族,或者四川的川族等。漢,其實是各個民族流入中原後,共同交流的概念,並沒有固定說法說這就是漢人。各民族還是保留了自己的語言。中國的吳方言、粵方言、川方言,其實都是各個民族本來的語言。
所謂的漢人,其實是 1949 年以後中華人民共和國確立的概念,至今僅僅不到 70 年。現在香港人提出我是「香港民族」,我覺得沒有甚麼不可以。
G:香港讀者可以從蒙古的歷史得到甚麼啟發?
練:香港人一般來說都不同情台獨、疆獨、藏獨,更很少聽過蒙古統一運動。我們受國民政府時期的歷史教育和現在共產黨推銷的那套影響很深。
楊:其實,從來沒有一個祖國。從來沒有香港人的祖國。
1949 年才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不是香港人的祖國,它更不是蒙古人的祖國,不是藏人和維吾爾人的祖國。
1949 年你成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以後,如果你是寬容的,能平等對待我們,我們可以坐在一起,建立一個新國家。但是,我們被你統治後,我們發現你不好,不想和你一起過。這就和結婚一樣,我和你生活一段時間,合不來,我應該有重新建立家庭的權利。難道有了家暴也永遠一起生活嗎?沒必要吧。
香港人也許是漢人,也許有漢人的成分,但是香港人覺得中華人民共和國對我不好,不想一起過,完全可以另起爐灶,沒必要在一起生活。
香港沒有祖國,你們完全可以自己建立自己的祖國。
練:搞不好,這 70 年來,蒙古人走過的心路歷程可能香港人也會要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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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
[2]: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
[3]:突厥斯坦廣義上指西突厥斯坦(或稱俄國突厥斯坦)、東突厥斯坦(或稱中國突厥斯坦)與南突厥斯坦(或稱阿富汗突厥斯坦)。其中東突厥斯坦即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一帶。
[4]:德穆楚克棟魯普親王(1902~1966)
[5]:第八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即博克多汗(1869~1924),蒙古國政治、宗教人物,為外蒙古獨立後的第一任最高領袖。
[6]:1911 年外蒙古獨立 4 年後的 1915 年,中俄蒙三方簽訂《中俄蒙協約》,外蒙古放棄獨立,中國承諾給予外蒙古高度自治權。1924 年,大蒙古國過渡至蒙古人民共和國。
[7]:蒙古人民共和國是存在於 1924 年至 1992 年的國家,即今日的蒙古國(外蒙)。
[8]:耿冬,蒙古第九任總理。
[9]:原文為「蒙古、西藏、回疆三部實行自治,為民主自治邦」、「在自由聯邦制的原則上,聯合蒙古、西藏、回疆建立中華聯邦共和國」。
[10]:中國共產黨的軍隊



2018年6月23日星期六

正體字回家(葉漢良)

正體字回家(葉漢良)




南腔北調,以前只屬於民間個別行為的意氣調侃,也可以透過民間自發的善意作出調和。香港以前出現過〈南北和〉,〈南北一家親〉等粵語電影,結局皆大歡喜,一片祥和。事件一用到行政手段,或者政治任務去強分高低,惹來強烈反彈,則勢屬必然了。粵語的根源是否源自中原雅語?普通話是否胡化了的官語?雙方都不難找到自己的理據,但擂台一開,大家便逃不過拼過高低的意氣之爭,真的無端吹皺一池春水。
我比較有意見的,仍是簡體字的問題。
我最近要將一些文稿轉換成簡體版,文中提及乾隆,繁簡翻譯軟件把所有乾字都變成了干字,乾隆變成了干隆。我看來看去,總覺不妥,唯有花點功夫,逐個改回乾字。
干字只有三劃,簡體字要他負起多工任務,實在叫他太沉重了。早幾年,這個干字把谷歌翻譯都弄暈了,例如超級市場用Google翻譯乾貨區指示牌,便譯出了Fxck Goods的笑話。中國的單字,常有一字多義的問題,久之,我們用複字造詞,或用個別字存其形而添其變,以適用於不同語境,尋求分工精細的達意效果,由此建立出內涵豐富,辭藻華麗的語文系統。過分簡化,便幾乎是將複雜的文字系統打回原形,只差未回到結繩記事的階段而已。今干字用於乾,也用於幹,也用於操,我在網絡上看到干爹還可以處之泰然,一看到干娘,大概便有點毛骨悚然了。
國內一些有心的學者,近年都曾零星地提倡要適當恢復一些繁體字,將源於象形概念的漢字,續回其文化淵源,還其內涵。我年幾前經重慶機場,便買過國內詩人流沙河先生寫的〈正體字回家〉,副題〈細說簡化字失據〉,是他老人家的手稿珍藏本,2015年出版。書中談到愛字的幾句便有「愛已無心如何戀」,又批評這字「減了筆劃,損了內涵,壞了定義。」只是不知道他的聲音有沒有人聽得見。
文字經常反映出文化行為和意識,見微知著。詩人怨簡體的愛字無心,已抒己見,但忽略了由文字拍動出來的蝴蝶效應。愛是要做出來的,做愛而無心,便會視之為兩堆(或不止於)碳水化合物糾纏在一起的唯物感官活動。所以,國內有所謂一杯水主義,還有公共情人等現象,「愛」做不成,便停留在純粹的動物性行為境界。
據學者統計,現時世上約有7000種語言,有優秀的、內涵豐富的,也有相對地原始和簡陋的。中國有幾千年的文化歷史,人也本應聰明,憑票應該晉身於優秀而內涵豐富的組別。我們學別人的語言,不會只滿足於遊客式外語,識幾句點菜、問路。學習外語的樂趣,便包括了解別人的文化、思路,和價值系統,有一定的複雜性才有一定的挑戰性。將心比己,也希望別人如此對待自己的文化。要知己知彼,才會思路廣闊,眼界寬敞。語文過於簡化,承載的內涵相對削減,也容易產生自信危機和排外情緒。頭腦簡單的人,面對太多自己不理解的東西會感到不安,遇上難題,因缺乏解決難題的能力,便會想幹掉提出問題的人,鬧起情緒,便要將不理解的東西砸爛,拉人落水,要別人跟自己一般見識。近年那麼多大叔大媽大鬧全世界,便是大鄉里出城,與世無知的具體表現。
五四白話文運動一念之差,沒有意識到要將大眾的語文水平向上提升,反而選擇了向下百般遷就。莫說德先生和賽先生沒有真正發芽成長,就算是白話文運動,再看也不過味同嚼蠟。語言沒有適當的複雜性,便擔不起豐富的內容,也是豐富聯想和創意發揮的致命傷。一字多義的問題嚴重,便會走回到概念模糊的粗疏文化狀態。若果我們還要挑戰設計思路複雜的先進科技文明,例如要研發芯片一類,沒有追求精細複雜的心理質素和準備,再花20年,相信仍逃不過山寨貨色。
自作孽,不可活,別人看不起你不緊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便真的沒救了。近年,常有親朋戚友賞面,邀我為他們的新生公子或千金提議一些名字,有些會吩咐,說最好筆劃少一點,讓孩子容易寫,容易讀,遇上這種要求,我真的無言以對。以前,只有目不識丁的村夫,才會把自己的孩子賜名大牛、二牛。甚麼年代了?教育普及,香港中產一族自詡智商高,卻怕字繁,這種高分低能的現象相當普遍。那大家以後就叫張三、李四,丁一一、牛二二好了。

2018年6月22日星期五

一代蠢過一代?(馮睎乾)

一代蠢過一代?(馮睎乾) 


    陳恒鑌fb圖片


    挪威一所經濟研究中心,在1970年至2009年間,分析了73萬個年輕男子的智商,橫跨三代,結果發現62至75年出生者,平均智商有上升趨勢,但75後出生的人,每一代約下降7分。這其實不是新聞。近十年前,弗林教授(James Flynn)的研究已顯示,2008年英國的14歲少年,平均智商比1980年低2分,中產家庭少年的跌幅更達6分。弗林教授,就是那位以「弗林效應」(Flynn effect)聞名於世的弗林。八十年代,他比較不同國家的智力測試成績,發現全球各地的人越來越「聰明」,每十年平均智商升3分。但近年研究似乎證明「弗林效應」見頂,人類的進化夢破,「智力指數」會步入「熊市」嗎?
    不少人看了挪威的研究報告,想當然地以為智力下降,是因為大家平日只刷手機,不用腦,不看書。無可否認,流連社交網站的確浪費時間,「呃like文」看得多亦導致腦殘,但在沒有Web 2.0的世界,難道我們又天天向上,手不釋卷?回憶中小學讀書的日子,互聯網尚未興起,看課外書的人依然鳳毛麟角。空閒時,大家不是踢波打機,就是鋤D看戲,論視野比今天新一代狹隘得多。在學校附近的中山圖書館,我曾意外發現閱讀風氣轉變的證據:當年我最愛檢視插在書內的借書卡,上次借出的時間十居其九是廿年前!中間無聲消逝的歲月,社會發生了什麼事?我猜答案就是:電視。假如少讀書令人變蠢,那麼人類智力的頂峰,應該在電視(而非互聯網)普及前已抵達,「弗林效應」見頂怎麼延後近廿年?
    其實智力分兩種:一是流體智力(Fluid intelligence),指邏輯思維及解決新問題的能力,二是晶體智力(Crystallized intelligence),指應用已有知識、技能和經驗的能力。IQ測試量度的是前者,跟閱讀量似乎關係不大。挪威研究結果,能否代表全人類智力趨勢,尚待觀察,但看看今日香港官員、議員的普遍表現,上幾代人的智力已災難性破底了──政治,或許才是變蠢的主因。


    【讀書好】五族共和謊言:帝國治術的貧乏(劉細良)

    【讀書好】五族共和謊言:帝國治術的貧乏(劉細良)

    楊海英教授原作以日文出版,獲第十四屆司馬遼太郎大獎,中文版在台灣出版。


    【讀書好】
    拜讀練月錚在《立場新聞》刊載與旅日蒙古文化人類學者楊海英的對談,談到由大清到日本殖民、國民黨到共產黨治理蒙古的政策,包括文革期間以對付所謂「蒙獨」的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名義(簡稱內人黨),展開大規模種族屠殺,徹底消滅蒙古精英階層的過程。在內人黨清洗運動中內蒙原有150萬人,共產黨逮捕34萬人,打死2.79萬人,死亡實際數字應超過官方紀錄。這段現代蒙古史我們認識不多,但翻開楊海英的歷史著作《沒有墓碑的草原:內蒙古的文革大屠殺實錄》,作為香港人,讀來卻字字驚心。

    勾結外國勢力恐懼症

    楊海英著作是以十四位蒙古人的真實故事為軸心,通過他們的人生來看蒙古民族近代命運,最終看到是死人無數的荒蕪草原。全書可以分為四部份,第一部份:是清帝國瓦解後,日本殖民勢力主導滿蒙,接受日本近代教育的蒙古知識分子如何追尋民族生存之道。而中共由早期支持蒙古人民族自決,到最後打成分裂運動加以迫害,作者認為這是中共對日本殖民統治內蒙古的間接清算。第二部份講述中共建政後蒙古東部草原依舊培育了無數的新知識青年,但在文革爆發後,這些青年集體被肅清,因為被父輩們的「偽滿日奸」原罪所株連。第三部份則講述「蒙古民建聯」的悲劇,他們是最早投靠中共陣營的蒙古人,主要是來自土默特和鄂爾多斯地區的蒙古人,稱為「根正苗紅的延安派」。中共的狠辣,是先利用了延安派肅清和瓦解東蒙幹部,但當政治目標達成後,就輪到蒙古延安派也被集體整肅。最後,蒙古整個民族精英整體被迫害殆盡。第四部份是文革期間的種族清洗,共產黨煽動起漢人種族仇恨,展開境內蒙古人的殺戮。男人清算,女人強姦,牧民強制內遷,家園由漢人移民佔領,母語被禁,這一部份記錄了民族大屠殺的倖存者的證言。
    蒙古人的悲劇,加上西藏、新疆的情況,令我一直在思考,漢民族(包括中共)對非漢民族的管治手段,背後是基於甚麼心態發展出來。練月錚在訪談中指非漢族入主中原,可以有效管治多民族帝國,包括與大宋並存的遼金二國以及後來的蒙元和滿清帝國;相反,漢族則自先秦以來幾乎都不曾直接有效統治過周邊異族。漢人對異族的統治,一般始於軍管,之後的日常管治則以「以夷制夷」為主、軍管為輔,保留異族的基本生活方式、管治架構以及原有統治階級的大體。
    漢族的政治文化,背後其實有深刻的種族主義,自先秦時期開始強調華夷之辨及華夏文化優越性,即使對非漢族地區實行間接管治,也不會平等看待,更遑論尊重異文化。他們認為這些野蠻人最後會漢化,然後才成為文明人。由於強調華夷之別,更會經常懷疑非漢民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蒙古內人黨事件,是對經歷日治的蒙古精英作全面清洗,國民黨接收台灣爆發二二八事件,也是對日治的台灣精英的清洗,背後就是對經歷殖民管治的精英階層「信唔過」。

    以我為主 消滅異端

    今天中共空有帝國的版圖,繼承了大清帝國的疆域,但卻無帝國治術,大清從文化、宗教、價值觀贏得各民族支持,由滿、蒙、漢、回、藏組成管治聯盟,既有漢人一套華夏政治文化及官僚體系,復有草原民族的「大汗」聯盟,有北京、也有承德作為帝國多種族的雙元政治中心。這不是漢族一套以我為主的政治文化可比,昔日的滿州人在政治制度創新及管治靈活性遠高於今日漢族民粹式政權。
    沒有治術的帝國,只會力求「文治武功」,鎮壓異己,在軍事力量作後盾下,進行文化統戰,最後將他們眼中的異端消滅!
    撰文:劉細良

    2018年6月19日星期二

    中國足球奇蹟(李純恩)

    中國足球奇蹟(李純恩)

    路透社圖片

    冰島在世界盃首仗擋住了美斯的十二碼罰球,一比一逼和阿根廷,舉國歡騰。自從兩年前歐洲盃戰勝英格蘭之後,冰島足球成了國家團結力量,據說這次到俄羅斯為國家隊打氣的冰島人,佔了國家總人口十分之一。
    這個數字聽起來很驚人,但你要知道冰島總人口不過三十五萬,十分之一人口,也就三萬多人而已。這種人口數字,放在中國就大不顯眼了,北京跑幾條胡同的人出來,可能都要墟冚得多。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中國人跑去俄羅斯看世界盃,照中國著名節目主持人白岩松在俄羅斯的報道,中國的球迷、遊客、商家、廣告推銷人員等等,「除了足球隊沒來,都到俄羅斯來了。」
    除了足球隊沒來」這一句話已成了中國媒體報道今屆世界盃的經典語,中國人一樣狂迷足球,但十四億人口之中卻挑不出十一個人可以踢世界盃,也是另類奇蹟。當今主公習大大酷愛足球,曾有希望中國人也能踢世界盃的心願,中國一些大有錢佬也迎奉灑錢,大搞特搞,請了多少金髮碧眼的名教練來操練,結果這個那個醜聞不少,就是球技沒有進步,組織配合極差,令舉國高端低端人口皆沮喪不已。
    反觀人家冰島,國家隊教練是個兼職的牙科醫生,球員雖都是牛高馬大的維京海盜後代,但多為兼職運動員,比如門將是廣告導演、前鋒是手球運動員(踢足球的時候不知容不容易犯手球),後衛是飛行員。諸如此類一隊雜牌軍殺入世界盃決賽周,連球王美斯都一籌莫展,這個對比令人覺得中國國足是個「嚴重傷害了中國人民感情」的奇蹟,應該予以解散,都去掃大街算了。 

    2018年6月17日星期日

    冰島人告訴我甚麼是足球(撰文:冰島島民Lau Yuet Tan)

    冰島人告訴我甚麼是足球(撰文:冰島島民Lau Yuet Tan)

    ■女球迷舉起冰島國旗,力撐這支首次打入世盃決賽周的球隊。路透社


    冰島昨晚終於出場了!隨着2018俄羅斯世界盃開鑼,對於冰島人來說絕對算是最激動的時刻。紀念品商店、體育用品店,甚至是超級市場都開始售賣冰島國家足球隊及世界盃相關的產品;本地媒體也開始進行各種賽果預測、相關報道,部份媒體更預測冰島將會在分組賽中獲得第一名出線。
    對於冰島人來說,冰島可踢入世界盃決賽周已是一件值得非常慶賀的事情。猶記得當冰島在最後一次世界盃外圍賽確認出線的那一刻,冰島可以說是全國人民都在吶喊、歡呼,身材彪悍的「維京」壯漢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我身邊一位冰島朋友更以激動而顫抖的聲線跟我說,他沒有想過在有生之年居然可以親眼看到冰島踢進世界盃決賽周。

    維京戰吼觸動人心

    我還記得,在2016歐國盃的時候,全國10%人口都去了法國為球隊吶喊助威。對於我來說,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看足球比賽僅僅限於在世界盃湊湊熱鬧的事情,很少有機會切身體會到足球的真正含義到底是甚麼。直至2016年,冰島人告訴了我,到底甚麼是足球。本是出於湊熱鬧的我,在2016年冰島歡迎國家足球隊榮歸時第一次,發現足球原來是有生命的,有熱力的,足球這個東西原來是會令一個國家的人民如此團結、激情。
    當你切身處地身處在一群正在「維京戰吼」的冰島人之中,無論是震耳欲聾的「H㶭!」還是整齊的拍手,都會一次又一次觸動着你的心臟。除了「真.熱血」,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字去形容這一個整齊劃一、同時又展示着作為維京後代傲氣的場面。
    「We went crazy, or even nuts」——冰島人就是這樣形容自己對冰島足球的狂熱。友人說因為冰島人口很少,所以對於這種充份讓他們展現National Spirits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變得像瘋了一樣,無論在哪裏都要表示對自己國家的支持,也一定會讓所有人知道,這個國家讓他們感到驕傲。
    當然我肯定不會以「新晉冰島球迷」自居,相比那些為了看冰島世界盃而請假、「拋妻棄子」、不顧機票酒店多貴都要衝去俄羅斯支持冰島的人們來說,我的「付出」也僅僅是:比之前多了留意報道、會看比賽的程度。或許這樣說吧,今年如果你問我「世界盃你會支持甚麼球隊?」我會回答你:「冰島。」
    2018,冰島再次被一片「藍海」淹沒,希望這一片藍的支持,可以成為球隊再一次創造奇蹟的動力。
    Áfram Island!

    撰文:冰島島民Lau Yuet Tan
    https://www.facebook.com/icelandislander/

    2018年6月14日星期四

    【灣仔美利堅停業】老店見證港史變遷 學者:害怕社會記憶失傳(香港01)

     【灣仔美利堅停業】老店見證港史變遷 學者:害怕社會記憶失傳(香港01)

    不少食客街坊近日見到灣仔「美利堅京菜」招牌被拆走、店址圍起裝修木板,才驚覺這家68年老店已悄然結業。菜館曾是前特首梁振英、行政會議成員、議員及藝人明星的飯堂,當年服役海軍的英國王子安德魯,以及巨星Michael Jackson也曾光顧。
    一代老牌餐館閉幕離場,曾經熱鬧風光的背後有何歷史價值?研究飲食文化的人類學學者說,菜館的食物只是載體,更重要的是這老店盛載幾代人的社會生活,擔心若愈來愈多老字號結業,香港歷史漸被遺忘。
    美利堅京菜原本只有英文名「American Restaurant」,在日本戰敗、英國重新管治香港後,1948年於灣仔道開張,起初賣美式西菜,吸引該區的洋人光顧,後來為增加客路,又請來中菜師傅炮製京菜和山東菜,竟然大受歡迎,「American Restaurant」漸漸轉型為中菜館。
    京菜館吸引洋人及本地客
    第二代創辦人叢樹倫後來接管生意,取「American」中文諧音,為菜館改了個中文名「美利堅京菜」,成為遠近馳名的中菜餐廳。「美利堅京菜」多年一直吸引在港洋人、外國遊客惠顧,研究飲食文化多年的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張展鴻指,其實不乏本地捧場客。「美利堅係特別多外國客,但睇返其他京菜館如鹿鳴春,以前不時也有家庭去食飯聚餐。」
    1950-60年代,市面有不少高檔的京菜館如燕京樓、豪華樓等等。近一世紀過去,大部分都已結業,「連美利堅都執埋,同期嘅老牌京菜館只剩下尖沙咀的鹿鳴春了。」
    研究食物文化多年的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張展鴻指,「當時歐美人士來到香港,與本地人在語言和文化上依然有很大距離,老闆想做北京菜作招徠,可能需要改個諧音讓大眾記得。」(取自google地圖圖片)
    研究食物文化多年的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張展鴻指,「當時歐美人士來到香港,與本地人在語言和文化上依然有很大距離,老闆想做北京菜作招徠,可能需要改個諧音讓大眾記得。」(取自google地圖圖片)
    美利堅京菜=典型山東人創業故事
    2011年離世的美利堅京菜老闆叢樹倫祖籍山東威海,14歲來港打拚事業,於飲食界創業正是當年典型山東人的故事。「很多香港飲食文化與遷徙有關。例如當年很多山東人來香港聚在一起做飲食業,令香港在戰後多了很多中國特色菜館。」
    但為何一個山東人,要辦間京菜館?張展鴻說,當時北京本來有許多廚藝精湛的山東師傅,部分人出城往哈爾濱或其他較發達的城市打工,連西菜都會煮,專門服務銀行大班。「山東師傅來港創業後,同樣不煮家鄉菜,因為賣不起錢,所以多以煮京菜為主。」
    山東師傅來港煮京菜 也煮家鄉菜
    但張展鴻說,在香港的京菜館餐牌上仍有魯菜菜式。「你去鹿鳴春叫個山東大包食,份量飽到你唔洗叫片皮鴨或其他嘢食㗎喇。美利堅未結業前,除咗填鴨、松子魚、雲吞雞等京菜,佢哋仲提供燒雞、拔絲香蕉,或菜單上冇嘅醬油醋炒白菜,都係山東師傅嚟到香港煮京菜,仲有空間煮嘅家鄉菜式。」張展鴻說,這是香港部分傳統京菜館獨有魯菜特色。
    「你在其他新式京菜館或可以點到同樣的京菜,是否最傳統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地方菜式。因為當我們說到地方菜,它應該與那地方的地理環境有關係,但如北京、上海、廣州這些早年有許多外省人入城,菜式混雜並不稀奇。」
    80年代集團酒樓進駐 學者:唔知食緊邊度嘅菜
    他說老牌京菜館見證香港的移民遷徙史,美利堅京菜結業代表一段歷史落幕。「呢個故事去到80年代就慢慢愈來愈少,取而代之就係集團式,如美心集團北京樓,佢哋好積極配合廣東人、香港人口味嘅京菜。」
    如今走進中菜館點菜,張展鴻說食客點的,經已統稱「北方菜」。「隨市場需要產生好大變化。你會見到幾樣北方嘢食放埋一齊,大雜燴咁樣,唔知自己食緊邊度地方嘅特色菜式。」
    食物僅為載體 老店盛載社會歷史記憶
    張展鴻明白飲食習慣隨時代變化,「近些年流行吃雲南米線、重慶雞煲無問題的,吃什麼也無問題的,最重要的是,這些老店結業後,當中的香港歷史、早年與內地飲食文化銜接的關係等等,會否隨之被社會遺忘。」
    張展鴻舉例,「就好似我爸媽細個會帶我去荔園或啟德遊樂場,呢啲建築同地方滿載記憶,但最後冇都咩留喺度,我就冇咗一個地方或場合帶我仔女去返呢啲地方,將嗰份開心重現出來,或同佢哋講以前係咩時代咩生活環境。」
    研究食物文化多年的他說,老店結業並非為食物感到可惜,「你都有機會再食到填鴨燒雞。食物只是一部分,茶壺呀水杯好舊式,連同店舖可以幫我們傳達落去下一代,當年的生活經驗是怎樣,這是老店的本身價值所在,也是老店保存社會生活的重要性。」
    招牌美學專家:中英文字夾雜顯香港特色
    可惜目前美利堅京菜店內只剩下新業主的裝修工具材料,連同那個豎立在老店上空至少40多年的霓虹招牌,早前經已被拆走。創辦人女兒說因為那是物業的一部分,屬新業主處理。記者向在原址正裝修新店的日式酒吧「Three Monkeys」,查詢如何處置美利堅京菜的招牌和舊傢俬餐具,至今未獲回覆。
    研究街道招牌多年的香港知專設計學院傳意設計學首席講師譚智恒指,美利堅京菜的霓虹招牌極具香港文化特色──以中文行書加上英文草書設計,他指因為當年沒電腦打字,招牌草書字樣「American Restaurant」應是師傅手描設計的,這類字體常見美國的小餐館。「我一見到個英文字,就想起北美那些Diner,黑夜發亮吸引客人進內光顧。」
    譚智恒說舊式餐館招牌多以隸書或北魏等端正字體製作,很少像美利堅京菜一樣,以行書描繪勾勒店名。「這種風格的霓虹招牌感覺比較率性隨意,當年多出現在娛樂場所的招牌,相信美利堅京菜招牌如此,與當年灣仔附近有很多酒吧夜場有關,吸引娛樂消費的夜遊人來進餐。」
    M+:沒留意美利堅招牌或被拆走
    在譚智恒眼中,「美利堅京菜」霓虹招牌甚有藝術文化價值。西九視覺文化博物館M+過往亦曾接收一些老店如深水埗信興酒樓、「鷄記蔴雀」的霓虹招牌。問到今次會否有意收藏「美利堅京菜」的招牌,西九文化區管理局回覆指,局方未有留意到灣仔美利堅京菜霓虹招牌或要拆卸一事。「惟M+需要根據霓虹招牌的設計、圖案及歷史意義、招牌狀況、M+可收納及展示該霓虹招牌的空間等方面,作出實際考量,務求以最有效的方法去處理及應對。」
    西九文化區管理局又表示,M+已有足夠具代表性的霓虹招牌及相關文字記錄,稱並盡最大的努力去保育及記錄香港的霓虹招牌。局方以2014年互動網上展覽「M+進行: NEONSIGNS.HK探索霓虹」為例,表示當時共收到超過 4,000 張由公眾提交的香港霓虹招牌照片,以及逾200份珍貴的霓虹手稿,最久遠的手稿來自1950年代。
    局方認為該展覽能反映本港整個霓虹招牌設計及製作進程,將保留那些展覽照片,而M+亦經已收藏了一定數目的霓虹招牌,正發展一套保育計畫去進行有關復修。
    西九文化區M+ 2014年收集公眾人士拍攝的香港霓虹招牌相片,舉辦互動網上展覽。當中不少參加者拍下美利堅這招牌,形容如灣仔地標。(來源︰西九文化區「M+進行: NEONSIGNS.HK探索霓虹」網上相片)
    西九文化區M+ 2014年收集公眾人士拍攝的香港霓虹招牌相片,舉辦互動網上展覽。當中不少參加者拍下美利堅這招牌,形容如灣仔地標。(來源︰西九文化區「M+進行: NEONSIGNS.HK探索霓虹」網上相片)
    【灣仔美利堅.獨家專訪】68年老店低調離場 創辦人女兒親述因由

    灣仔老牌食店「美利堅京菜」去年7月起在門口貼上告示「內部裝修」,許多食客大半年來紛紛在網上討論這老店究竟何時重開,擔心若已結業,就無法再嚐到往日味道。直至近日店舖架起裝修圍板,老店招牌被拆走、換上另一間食店的品牌標誌,街坊和熟客才知道,這68年的老店,原來已悄然結業。
    這經營近一世紀的老店,曾是洋人遊客必到之處,還是前特首梁振英、多名高官要員和藝人的「名人飯堂」,何解低調拉閘關門?
    記者翻查公司註冊處的資料,飯店仍註冊、未清盤,但在公司上月最新周年報表上的幾個負責人名字:叢月英、姜錫蘭,以及另外兩位姓叢的成員,為何一直沒正式道別食客街坊?我們後來聯絡上叢月英。她是創辦人的女兒,有禮地拒絕面談訪問後,在電話提起食客街坊仍念念不忘老店,卻也不捨得起來。她說菜館是已故父親的心血,如今停業,是她與家人幾經掙扎下的決定。
    招牌早前還未拆走時,有網友留言問菜館是否真的「玩完」,又有許多人表示懷念和婉惜。(由網友Samuel Kei拍攝)
    招牌早前還未拆走時,有網友留言問菜館是否真的「玩完」,又有許多人表示懷念和婉惜。(由網友Samuel Kei拍攝)
    網上各大討論區與社交網站大半年來,一直有網友問灣仔「美利堅京菜」近況如何、「開返未?」有人留言「睇怕都執咗」,豈料一語成讖。店舖近日圍起裝修木板,板上印着一家新食店的標誌,門口匾額原本幾個招牌大字被拆走,留下深烙的招牌字印,上空的霓虹招牌亦已被拆卸,路過駱克道20號這段路,頓覺空空如也。
    由American Restaurant到「美利堅」 賣中菜更受歡迎
    這家68年老店,1948年在灣仔道以「American Restaurant」店名開業,顧名思義賣美式西菜。後來老闆為增加客源,請來山東大廚烹調魯菜和京菜,生意竟比西菜更好,故漸轉型做中菜館。賣中菜的American Restaurant在1978年遷往駱克道20-26號金星大廈,在地舖連一樓繼續經營至2017年。
    第二代創辦人叢樹倫當年從親戚手上接過American Restaurant後,直譯其英文諧音,為食店改了個中文名「美利堅京菜」。洋人看招牌以為吃自己的家鄉菜,走入餐館才發覺是吃老闆的家鄉菜──京菜和山東菜。當年餐廳開業不久已備受洋客熱捧,旅遊雜誌推介、街坊也讚譽味道一流,宮爆蝦球、北京填鴨等菜式皆是招牌作。
    招牌菜燒雞填鴨  英國皇子、MJ也愛吃
    殖民地時代,很多在灣仔出沒的外籍水兵愛光顧這店,據說曾於海軍服役的英國安德魯王子、已故巨星Michael Jackson也曾到菜館品嘗填鴨和童子雞。而九七回歸後近些年,因為前特首梁振英是山東人,故不時亦偕家人或政要來開飯局,也曾在受訪時透露他們必點炒管庭(豬氣管)。立法會議員葉劉淑儀亦是常客,月前更站到菜館門閘前拍照懷念,撰文表示每逢設宴慶功必到美利堅,故希望餐館能復業。
    不論是洋客蒲點、熟客聚腳地或建制飯堂,菜館什麼威水史也隨着結業關舖煙消雲散。創辦人女兒叢月英在電話中語氣平淡回應,說想低調離場,但最不捨得的還是一班熟客街坊。「其實都係因為一班好好嘅顧客,所以我哋其實喺爸爸過身後,堅持做咗好多年。」
    低調離場:諗過好多方案
    她父親叢樹倫大半生的心血都投放菜館,一直在店裏親力親為,十年前年屆84歲仍公開受訪介紹菜館。老父於2011年底離世後,菜館由女兒和家庭成員接手打理。叢月英由從前負責菜館文書工作,變得像父親一樣每天顧店幫忙,她自言「我唔係呢行(飲食業)嘅人,但都硬住頭皮做咗」。父親1970年代以210萬買下舖位,「我哋算係幾好,有自己地方,又有一批固定嘅客人。不過同以前嘅環境有啲唔同喇,我哋自己都有本身原因,可能都要唞一唞。」
    菜館貼上內部裝修的告示大半年,坊間皆有揣測,創辦人女兒與自己一家也一直在想食店未來方向。(圖片自葉劉淑儀facebook專頁)
    菜館貼上內部裝修的告示大半年,坊間皆有揣測,創辦人女兒與自己一家也一直在想食店未來方向。(圖片自葉劉淑儀facebook專頁)
    去年六月底,他們於店門貼上「內部裝修」告示後,叢月英與家人其實對菜館發展未有定案。「停業一段時間後,有些客人街上碰見我們,也不斷問菜館何時重開,當時我們都沒有確實回答他們。對他們好抱歉。」那時他們的舖位正出售賣地,叢月英想過與新業主合作,重辦菜館,待新店上軌道才退場,讓客人能再點喜愛的菜式,「又或者最後我哋唔滿意個offer,自己做返重開。有好多方案諗過。」
    五千方呎老店1.6億沽出:想有心人接手
    最終,根據土地註冊處的記錄,這家屹立在灣仔駱克道快半世紀的老店,地舖連一樓共5,347方呎舖位,今年年初以1.6億賣舖離場。舖位將轉手經營店名「Three Monkeys」的日式酒吧。該店幾年前於上環開業,以懷舊裝潢和日本新式與傳統fusion菜主打,將於今年第三季遷往灣仔這新店。
    叢月英說,新業主或許沒多考慮店舖前身是舊菜館,純粹看中該處人流和位置。「但對我哋嚟講,我哋唔想求其放間公司畀人,到時新店做得唔好,我哋又覺得有少少可惜。所以當時接洽唔同買家嘅時候,我哋都係搵啲我哋覺得好有心(新業主),見到佢仲肯開舖頭,可能都好有成績呀,或好有心去保持返一個舊式嘅做法、菜式裝潢,就有個意義。」
    為父親多年心血做了個決定,叢月英說當初內心很矛盾。「爸爸留低嘅舖頭,我哋初初都係做落去,但做落原來真係非常之困身。所以好多嘢都係好難樣樣都做到……」她隱晦說要先做好人生一些事,「有啲嘢唔做嘅話,以後冇得延後去做,反而公司呢度呢,真係第日都有機會再做返。」記者問是否照顧年邁母親,她答是,「我又唔想真係講到為晒佢(母親),總之屋企人。因為我哋咁多年經驗上,都係覺得冇咩時間陪家人。」
    主客情誼帶不走 「做決定時,個心都好唔舒服」
    叢月英多次強調在電話受訪的原因,是為答謝和道別食客街坊。「爸爸走咗之後,好多熟客都鼓勵我哋做落去,我哋真係好appreciate,佢哋咁多年都堅持嚟幫襯,同佢哋有呢段段嘅(主客)關係好難得。佢哋係好大動力,所以做決定嗰時,個心好唔舒服就係呢個地方。」
    曾有伙計問叢月英為何不預先告知食客街坊將結業,與他們正式道別,也能帶動生意收入。叢月英說,當時仍未決定是否結業或會復開,「你知香港一有食肆話結業,就好多人湧嚟食,咁萬一我哋唔係真係停業,之後開返嘅,就好對唔住啲客。我哋唔想好唔老實咁樣,為生意引咗好多人嚟幫襯。」她說一家店總有結業的一天,「無論最後嗰日有幾多人食都好,如果始終都要結業,不如平平淡淡就算數,我哋都係選擇低調。」
    保留註冊公司店名 店內歷史舊物如何處置?
    悄然結業後,叢月英和家人並沒清盤或解散公司,「美利堅飯店有限公司」依然在公司註冊處上註冊有名。「係爸爸好辛苦經營返來,我哋唔會放棄個名,只係暫時停業,或者日後有機會再重開。可能有幾個後輩出來,好想再開,到時再講。」但若再重開「美利堅菜館」,她說很多營運細節和店面裝潢也要再計劃考慮,「舖頭原本某程度上都好老化,我哋都想繼續到時有競爭力。」
    至於店舖上空那個至少40多年歷史的霓虹招牌,叢月英說為物業一部分,應由新業主處理,她亦不打算送往哪處博物館收藏。「我哋可能第日開返會用返個招牌。」但具歷史價值的「美利堅京菜」的招牌,及店內的傢私餐具去向如何?記者向正裝修新店的「Three Monkeys」查詢,對方僅提供社交網站的聯絡方法,並對如何處置舊店物品,一概沒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