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體字回家(葉漢良)
南腔北調,以前只屬於民間個別行為的意氣調侃,也可以透過民間自發的善意作出調和。香港以前出現過〈南北和〉,〈南北一家親〉等粵語電影,結局皆大歡喜,一片祥和。事件一用到行政手段,或者政治任務去強分高低,惹來強烈反彈,則勢屬必然了。粵語的根源是否源自中原雅語?普通話是否胡化了的官語?雙方都不難找到自己的理據,但擂台一開,大家便逃不過拼過高低的意氣之爭,真的無端吹皺一池春水。
我比較有意見的,仍是簡體字的問題。
我最近要將一些文稿轉換成簡體版,文中提及乾隆,繁簡翻譯軟件把所有乾字都變成了干字,乾隆變成了干隆。我看來看去,總覺不妥,唯有花點功夫,逐個改回乾字。
干字只有三劃,簡體字要他負起多工任務,實在叫他太沉重了。早幾年,這個干字把谷歌翻譯都弄暈了,例如超級市場用Google翻譯乾貨區指示牌,便譯出了Fxck Goods的笑話。中國的單字,常有一字多義的問題,久之,我們用複字造詞,或用個別字存其形而添其變,以適用於不同語境,尋求分工精細的達意效果,由此建立出內涵豐富,辭藻華麗的語文系統。過分簡化,便幾乎是將複雜的文字系統打回原形,只差未回到結繩記事的階段而已。今干字用於乾,也用於幹,也用於操,我在網絡上看到干爹還可以處之泰然,一看到干娘,大概便有點毛骨悚然了。
國內一些有心的學者,近年都曾零星地提倡要適當恢復一些繁體字,將源於象形概念的漢字,續回其文化淵源,還其內涵。我年幾前經重慶機場,便買過國內詩人流沙河先生寫的〈正體字回家〉,副題〈細說簡化字失據〉,是他老人家的手稿珍藏本,2015年出版。書中談到愛字的幾句便有「愛已無心如何戀」,又批評這字「減了筆劃,損了內涵,壞了定義。」只是不知道他的聲音有沒有人聽得見。
文字經常反映出文化行為和意識,見微知著。詩人怨簡體的愛字無心,已抒己見,但忽略了由文字拍動出來的蝴蝶效應。愛是要做出來的,做愛而無心,便會視之為兩堆(或不止於)碳水化合物糾纏在一起的唯物感官活動。所以,國內有所謂一杯水主義,還有公共情人等現象,「愛」做不成,便停留在純粹的動物性行為境界。
據學者統計,現時世上約有7000種語言,有優秀的、內涵豐富的,也有相對地原始和簡陋的。中國有幾千年的文化歷史,人也本應聰明,憑票應該晉身於優秀而內涵豐富的組別。我們學別人的語言,不會只滿足於遊客式外語,識幾句點菜、問路。學習外語的樂趣,便包括了解別人的文化、思路,和價值系統,有一定的複雜性才有一定的挑戰性。將心比己,也希望別人如此對待自己的文化。要知己知彼,才會思路廣闊,眼界寬敞。語文過於簡化,承載的內涵相對削減,也容易產生自信危機和排外情緒。頭腦簡單的人,面對太多自己不理解的東西會感到不安,遇上難題,因缺乏解決難題的能力,便會想幹掉提出問題的人,鬧起情緒,便要將不理解的東西砸爛,拉人落水,要別人跟自己一般見識。近年那麼多大叔大媽大鬧全世界,便是大鄉里出城,與世無知的具體表現。
五四白話文運動一念之差,沒有意識到要將大眾的語文水平向上提升,反而選擇了向下百般遷就。莫說德先生和賽先生沒有真正發芽成長,就算是白話文運動,再看也不過味同嚼蠟。語言沒有適當的複雜性,便擔不起豐富的內容,也是豐富聯想和創意發揮的致命傷。一字多義的問題嚴重,便會走回到概念模糊的粗疏文化狀態。若果我們還要挑戰設計思路複雜的先進科技文明,例如要研發芯片一類,沒有追求精細複雜的心理質素和準備,再花20年,相信仍逃不過山寨貨色。
自作孽,不可活,別人看不起你不緊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便真的沒救了。近年,常有親朋戚友賞面,邀我為他們的新生公子或千金提議一些名字,有些會吩咐,說最好筆劃少一點,讓孩子容易寫,容易讀,遇上這種要求,我真的無言以對。以前,只有目不識丁的村夫,才會把自己的孩子賜名大牛、二牛。甚麼年代了?教育普及,香港中產一族自詡智商高,卻怕字繁,這種高分低能的現象相當普遍。那大家以後就叫張三、李四,丁一一、牛二二好了。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