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6日星期日

混濁裏的澄明

混濁裏的澄明

叉燒外表要焦香,肉質軟嫩才算燒得好。


「我們現在的確面對一個困難……」語音方落似乎欲言又止,綽號「大家姐」的她沉吟半晌,年逾花甲,眼眸一片澄明,沒有因疲憊而織出紅絲網。看來,言猶未盡的社會困局即使波及生意,卻未曾將她打垮。眼前一頭清爽短髮,身形瘦小的她,既是灣仔再興燒臘飯店的第四代傳人,又是小店的大家姐。家族生意嘛,她曾祖父母由光緒清朝末年開始打着這招牌於街邊擔擔挑賣熟食,生意十分好。
那時開始,已經扎根於香港。當然,昔日香港只是一個未發迹的小漁村,無數家族歷史無從稽考,盡皆倚靠血脈傳承口耳相傳,她亦然,一切都是由上一輩流傳下來的黑白殘像。由古至今遙不可及的兩端,連結了一道絳紅的軌迹,四代同宗同族同氣連枝的血脈穿越了百多年滄海桑田,家族世世代代默默耕耘的心血結晶傳到了大家姐手上,這是宿命無從躲避;難能可貴的是日暮途遠,卻沒絲毫退縮,一直秉承家族生意的信念與理想,花甲之年並非殘燭搖曳,直是樂天知命的「六十而耳順」,「大家姐」自有一番體悟:「由我細個開始做燒味,我已經覺得係命運注定。」

蘸上糖後飄來焦香

趁大家姐準備開店工夫時,正好眈天望地一下。小店地方狹小,店門右邊是燒味掛檔,時間尚早,空空如也。左邊的收銀處可算是於店門邊緣,方便外賣之餘,也節省店內地方。廳面能放下的圓桌不到十枱,牆邊都貼上餐牌。未幾,員工陸續回來開工,一踏進店裏都喊聲大家姐。俗語云:「哥前哥後三分險」,在女權主義抬頭的當代社會,「姐前姐後」衍生出來的險境或會比男士的更嚴峻,「大家姐」之所以得此尊稱,因為她事事親力親為,幾乎扛起整家飯店,她調侃:「多數人都叫我做大家姐,乜嘢事都叫大家姐,由洗碗掃地到師傅都找大家姐,所以習慣咗呢個稱號,俾人叫到唔會有乜特別感覺,反正都只係一個稱呼。」小女子如此硬朗,就是抱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態,凡事都可以輕鬆扛在肩上,只要夠堅韌。就在她整理好最後一張桌子時,樓上又傳來雄渾的一聲「大家姐」,只見她應聲就往樓上走去,跟上一瞥,原來是燒味工場。
男聲的主人正是大家姐的弟弟,他們兩人幾乎負責了所有燒味製作。小店最出名的是半肥瘦叉燒,用的是脢頭肉,貪其軟腍可口,別的豬肉一概不用。生肉來貨後要先啤水,因為要洗乾淨當中的血水,沒有血水肉質才鬆化,然後就切成條狀,切好後要雪藏一晚。之後,就是醃製的步驟,醃料有蠔油、柱侯醬、雞蛋、豆粉、糖及鹽,加雞蛋十分重要,如此一來,肉才有嫩滑的感覺。最少醃製半小時,然後入爐。第一次入爐是生肉,生肉放進去燒大概十至十五分鐘;第二次再燒前先蘸上麥芽糖,蘸上糖後再燒才有焦香味。她強調,製作靚叉燒,最重要是一份堅持,不添加味精,不用鬆肉粉,方才可以保持原始味道。除了叉燒,燒鵝一度成為舌尖新寵,越來越受大眾歡迎,其店內的燒鵝塞入八角及柱侯醬等調味料,外皮呈金黃色,並非添加色素,而是因為用了「上皮水」,即糖醋,接着入爐,一次由生燒至熟。問到燒多久才恰如其分,他們笑言都不會統計時間,全憑雙手感溫與眼睛觀察,她又道:「我隻手就係溫度計,對眼就係時間掣。」果然,工多藝熟,參照老一輩的做法,又成了一門手藝。

彷彿守着一個情意結

終於,所有燒味都出爐了,掛檔飄繞着陣陣肉香,大家姐斬了一碟叉燒飯作早午餐,她不禁訕笑,輕輕皺起眉頭,刻意地回憶前塵點滴。雖說自小家裏賣燒味,但隨便說要吃碗叉燒飯,確是想得美。過去生活簡樸,物質匱乏,不過快樂也很簡單。大家姐在戰後十年出生,經濟蕭條,或許應說是復興之際,尋常百姓家境清貧,她猶記得:「以前唔係隨便就可以食叉燒,發燒先可以食,食碗叉燒河粉,發燒都燒得特別開心!」苦中的一點甜,最是甜入心扉,紓哀解愁。大家姐臆測,戰後,人民瘋狂地喜歡吃肉,可能人們飢餓太久,要滿足內心所缺。凡事有需求必有供應,這彷彿是生存之道,於是,家人就開始煮肉,他們有好些想法,不如燒叉燒,燒鴨及煮雞。當時,她仍然是小朋友,耳濡目染,看着父親如何做,她就照辦煮碗。從來沒有正式學過師,彷彿這是與生俱來的技能。生意一代接一代愈發興隆,經營大牌檔客似雲來,及後順理成章搬遷至地舖,連計大家姐在內一共七個小朋友,便是全靠這門生意養大成人,她笑指:「養大我哋幾隻化骨龍,真係唔容易。」
燒味是尋常食物,幾乎人人都會吃。畢竟,每一口豐腴肥肉都可換來真金白銀,在人口稠密的香港,都市人營營役役為口奔馳,滿足口腹之慾的需求必然高,「一月苦經營,十萬白花銀」,未必是天方夜譚。然而,大家姐的父母經常教導子女別賣太貴,都是街坊生意,「賣咁貴,你想食咗人哋隻車咩!」大家姐對於父母的教導念茲在茲。由七十年代起,他們幾兄弟姊妹於小店工作至今,那年代剛剛經濟起飛,可形容是最好景的年代,客人吃得多,大家又捨得花錢吃飯。後來,風波不斷,環境又沒有當時的好,但她認為,大家都是勞苦大眾,不忍加價,至今一碟燒味飯只是三十多元,價錢比人家便宜。

年紀大的兄弟姊妹早就不願意做,改行去了,她卻存着一份感恩的心,想一想這家店子的確養活了好些人,結果,只剩她、弟弟及一個妹妹在守着,守着一個情意結。然而,擔子總有一天,需由繼承者肩負,「最後接班人就嚟到我呢一代啦,我相信下一代冇人接手,我啲仔女都唔願意接手,佢哋嘅意願係咁都冇辦法勉強。」

烽煙飄搖歷歷在目

然而,她也有氣餒的時候,就是韓國農民來港示威的「反世貿事件」。此事嚴重影響小店生意,往日烽煙四起的場面歷歷在目,她感慨良多:「香港經濟遭遇幾個較大浪潮,我以為六七暴動最犀利啦,原來唔係,嗰時韓國農民嚟示威好大影響,就喺出面告士打道,嗰時放催淚彈好嚴重,我未遇過呢啲情況,好多香港人都未必遇過啦。」生意幾乎呈直線下滑,沒有客人來光顧,儘管叉燒燒好了,傳來陣陣鮮肉焦香,亦無人問津,「一直等,但真係一直冇人嚟灣仔,每丟一條叉燒,就滴一滴眼淚。」

誰不知,事隔十數年,同一片土地復再蕩起一抹白茫茫,似曾認識卻讓人驚駭的煙霧,誰的記憶中伴隨刺鼻灼喉的痛感。當一片土地聯繫了深刻的感情與回憶,這便是一個不可取代的家,香港地對於大家姐來說,是一個家園,她認為家內每個人都是持份者,自有其貢獻,不能置他們於不顧,她悽然道:「依家又發生咁嘅問題,要犧牲少少,沒生意我哋冇怨言。」大家姐堅持做街坊生意,收入來源主要倚仗本地客人,僅僅三至四成是遊客,不似其他商戶,趁着內地自由行來港就加價獲暴利。大家姐感恩:「我們好幸運有本土客人,本地客最重要。」對於自由行來港消費一擲千金,大家姐的想法與政府背道而馳,南轅北轍的思路從樓價高企起始,終究離不開土地問題,亦理所當然,人若不頂於天立於地何以自處。她慶幸自由行來得遲:「佢哋早啲嚟嘅話我邊有本事買樓?」

現時,香港社會氣氛日益緊張,自由行人數因而大幅下跌,各行各業生意額或多或少受波及。她分享自己跟朋友聊天的對話,友人埋怨生意很差,如沙士時期一樣,大家姐勸勉:「淡然面對,要記得你嘅財富唔係自由行帶畀你,當自由行嚟到時,你已經冇本事買樓。」友人本來怨氣沖天,立即傳來兩隻拇指讚好。堅持父母緊守的信念──別賺得太盡,「所以我哋喺呢個環境都唔憂做。」

此時此刻,大家姐樂觀積極面對:「我覺得呢個困難好值得去面對,大家一齊面對。」沒有為己利丟下是非,正如她當日不辭勞苦地接手小店,守護至今。她的笑容,如此真摰又澄明。


再興燒臘飯店
地址:灣仔軒尼詩道265-267號祥興大廈
電話:2519 6639
營業時間:9:30am-10pm

撰文:黃寶琳
攝影:胡浩賢
編輯:潘惠卿
美術:魏家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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