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4日星期一

專訪|《臨時劫案》麥啟光:一個廢中導演的自白

 

《臨時劫案》有兩個警察角色,一老一嫩,有一幕張可頤飾演的 Madam「姜姐」跟年輕拍檔說:「以前我 part 親個個都勁,單單都是大案,但我未 ready;而家到我 ready 喇,就得返啲細 case,part 親個個都 hea。」

這其實是導演麥啟光的心聲。

麥啟光今年 59 歲,1989 年入行,先由場記做起,幾年間從第二副導演做到第一副導演,還未 ready 就成了導演,拍過幾套不堪回首的戲。自知不足,重回副導演、執行導演崗位,吸收杜琪峯、爾冬陞等大師功架。如是過了十多年,繞個大圈,自問比較理解電影和劇本這回事,終於 ready 了,回首卻已成為「廢中」,香港電影也不復當年風光,怎麼辦?

《臨時劫案》是三個「廢中」打劫的虛構故事,也是一個「廢中」的真實經歷。

地道香港戲

今年賀歲檔有三部香港電影上畫,《飯戲攻心 2》挾上集七千多萬票房餘威,《盜月者》有 MIRROR 成員擔綱,餘下的《臨時劫案》最初不被看好,上畫後口碑卻相當不錯,有影評人奉為「三部香港賀歲片之中的最佳」,不少人形容「許久沒看過如此市井地道的香港電影」。

拍一部純地道的香港電影,正是麥啟光 Day 1 的目標。他眼中的「地道」,故事要由基層市民、小人物的眼光出發,演員全部用香港人,場景也全部在香港拍攝,「希望喺街拍多啲。」像開場在廟街的槍戰,便有傳統香港動作片的味道。就算有些場口在室內,也嘗試用富香港味道的地點,如九龍城樂口福酒家,便成了戲中的老人院,「想講老人院前身是間酒樓,暗喻一樣嘢:而家香港連酒樓都做唔住。」

「香港的導演拍得最厲害的片種,是搞笑、警匪,夾雜一些荒誕,全部都是我細個最鍾意睇的戲。」他喜歡《鬼馬智多星》、《我愛夜來香》。「但呢十年八年好少睇到咁嘅戲,咪睇下可否重新包裝,在觀眾面前呈現。」

最初他也沒信心,不知道觀眾是否還接納這種電影。「我用緊以前港產片的模式,只是重新包裝、加上現在的社會問題、市井小人物性格。像我哋呢個年紀,五六十歲,細個睇得多,應該覺得好耐無睇過,正喎,但後生會點睇?會唔會覺得點解咁舊嘅?」

舊時代,一步步碌上去

59 歲的麥啟光,著實來自舊時代。

他自小對電影沒特別興趣,長大後賣過波鞋,做過鋁窗廠,做過半島酒店裡面的鞋店,卻始終未找到合適自己的工作,載浮載沉。1989 年認識了任助理製片的朋友,對方問他想做電影還是電視,麥啟光對兩者都沒概念,睇錢份上就選了前者,當上場記,最初參與的電影有《表姐你好嘢》。最初只視為維生職業,但做著做著又覺好玩,萌生了興趣,「有邊個行業會幾十人一齊開工,同心合力做一樣嘢,就是為了幾十秒甚至幾秒,嘭一聲的影像?」

不知多少年輕人為圓導演夢入行,麥啟光卻自言從來無大志。做了幾年場記,有人叫他上位做第二副導演,他心想崗位要參與 casting,又要出導演單,就想推卻。後來被迫頂上,做得不錯,可以升做第一副導演,最初他又安於現狀,猶豫不決,到做了才從中獲得滿足感:「好似好威咁,天王巨星都要聽我講,我唔嗌 action 你敢唔敢做?梗係唔敢。」九十年代香港電影工業逐漸破落,他卻在導演組的階梯一步一步爬上去。

麥啟光在阮世生執導《完全結婚手冊》(1997) 客串一角,跟楊采妮有一場戲。

頂點自然是做導演。2000 年前後,忽然有人邀請開戲,成本有限,只有不足十天拍攝,他已在電影圈沉浸十年,心想拍戲其實不難,反正有酬勞,就唯唯諾諾接了工作,快快完事。第一部戲叫《鬼同你玩》,張耀揚、雷宇揚主演的鬼片,票房收 27,585 元(你沒有睇錯)。第二部叫《流氓師表》,有張家輝、蒙嘉慧、杜汶澤,這次票房好一點,收 87 萬。

他自問對票房數字從不敏感,但也深知套戲唔收得,「都幾差,入場可能全部係自己啲 friend。」知恥近乎勇?他卻說當時年輕,無甚反省,「唔係唔識死,而係唔識諗。」


拍些不堪回首的戲

香港電影圈果然是個神奇的地方。

麥啟光就這樣也拍了好幾部戲,過程照劇本拍,沒大出錯,但他不享受。一來做導演高處不勝寒,孤單又寂寞,「去到現場,無人敢同你講嘢,你一唔出聲,啲人以為你諗緊嘢,會叫其他人唔好嘈。」二來他發現有些作品,拍完連自己都不想重溫。「技術上又唔好,講故仔的能力又唔夠。」

圖片來源:香港電影導演大全

電影是藝術也是工業,麥啟光像是工場裡面,手執劇本的一個熟手技工,拍攝時每天只想著如何拍完那天要拍的幾場戲,怎樣不用 OT、也不用爆 budget。「從來無諗過點樣可以拍好佢、演員做得啱唔啱,無架喎,做咗就算囉。」回想初執導演筒那幾年,他自知拍得不好,但根本不知道怎樣改善。

其中一個弱項是處理劇本。他不是自小愛看電影的人,入行後甚至連書也少看,頂多翻日本漫畫,如《飄流教室》、《我們的足球場》,對文字沒大感覺,對故事結構的起承轉合也一竅不通。多年在導演組打滾,也令他養成一個習慣:每次收到劇本,很少嘗試理解故事脈絡,反而當成工作清單:拍攝前要預備什麼?鏡頭要怎樣運用?「諗返轉頭,我對劇本上的東西不太認識,又無咩動力去認識。」

於是決定從導演崗位退下來。「唔夠料,未夠班,咁有咩辦法呢,咪學嘢囉。」不再成為片場最話事的那個人,他選擇重操故業,任副導演、執行導演,但跟誰人合作,卻有要求:「有些跟我同輩的導演找我,基本上唔做。」他只替新導演及上了神檯的前輩、大師工作,前者是為了傳授經驗,後者當然是為拜師,「希望從他們身上搵到一些自己鍾意的東西來學…唔係,係吸收。」

訪問裡麥啟光好抗拒用「學」這個字。「學唔到架,我唔係跟杜琪峯拍十套戲,就係杜琪峯。杜琪峯就係杜琪峯,爾冬陞就係爾冬陞。」


潛移默化的結果

此後十年,由爾冬陞的《千杯不醉》、《門徒》到《槍王之王》,杜琪峯的《單身男女》、《奪命金》到《七人樂隊》,麥啟光多跟這兩位香港電影的大前輩合作,過程中吸收到甚麼?

像他以往輕視的劇本,「銀河映像做嘢,最大好處是近到韋家輝同杜琪峯,韋家輝劇本好珍貴,每日飛紙仔咁飛畀你,一嚟到用好快時間睇兩次,第一次睇下故事講咩,第二次除了睇自己做乜,也會有新的發現,自自然然會吸收。」

爾冬陞又是另一種。「他寫的人物,比較紮實。同銀河好唔同,爾生要有哂完整劇本,唔鍾意現場飛紙仔,所有嘢要講好哂,鏡頭擺呢度就呢度,現場變的唔多,因為佢腦海已諗好哂。」

奪命金 (2011)

還有杜琪峯。走在現場,麥啟光看他怎樣擺鏡頭,怎樣跟演員、攝影溝通,甚至落手落腳推軌拍攝,「你成日見佢咁做,好自然吸收到。」更何況杜琪峯出名喜歡叫人做嘢,「做他的副導演,個個最大心願係唔好畀佢起身,一直坐喺個 mon 後面。鄭保瑞做到,但可能我資質低、蠢啲,做唔到,次次要佢起身。」

最記得拍《奪命金》片尾,姜皓文倒在路上,途人圍觀一幕,麥啟光負責排好臨時演員的企位,杜琪峯坐在 mon 後面,透過對講機大叫:「叫嗰個去嗰邊啦!」麥頓時黑人問號:究竟邊個去邊一邊?硬著頭皮試調,一郁,對講機另一端傳來叫罵:「唔係呢個呀!」再試另一個,還是一樣,「當然中間有粗口啦。」最終杜琪峯按捺不住走來,揪著臨時演員,「叫呢個去呢邊呀!」麥啟光捱了罵,回到螢幕後面一看,恍然大悟,「又的確好睇過之前咁擺喎,唔知係咪因為佢係杜琪峯呢?」現在回想,「可能咁就學到嘢。」

《臨時劫案》上畫後,不少觀眾都說看到銀河映像作品的影子。麥啟光說,戲中雖有致敬杜琪峯《柔道龍虎榜》(但也有致敬爾冬陞《門徒》— 他補充)的情節,但構思故事時其實沒想過要似銀河映像,「咩宿命,從無諗過要似佢。」一切都是那幾年在不同前輩導演旁邊吸收,潛移默化的結果。

臨時劫案拍攝現場

從未有過的衝勁

麥啟光近年喜歡踢足球,一星期踢兩次。他踢前場右邊,隊友有杜琪峯,居中負責分波,「佢成日係又嗌唔係又嗌,哈哈。」兩人在片場和球場都夾慣夾熟,有次麥啟光知道對方將開戲,自動請纓幫忙,杜琪峯卻回應:不用了,要培育新人了。

在電影圈打滾了廿幾年,麥啟光人到中年,開始發現自己卡在中間,不上不下。「老一輩寧願搵新人,新導演又唔會搵老海鮮。」時為 2017、2018 年,工作機會銳減,以往當副導演、執行導演掙的錢花得七七八八,他有點不知所措,甚至自覺是個「廢中」。

「唔知應唔應該再做電影,真的,因為你唔知係市場已經唔再需要你,抑或你唔再需要市場。」

但也因為得閒,多了留意身邊事物。當時他讀報,看到不少人窮途末路,為一千幾百蚊拿刀打劫,不自覺代入其中。「如果你是基層的一個廢中,真係需要一筆錢,例如有病要醫,咁點算?打劫係咪都係一個好方法?」起碼馬上知道得手與否,比做電影好多了,「劫唔到也無所謂,入去坐監食飯唔駛錢,睇醫生唔駛排隊,挽下手長期病患都好得返。」

那去哪裡打劫最好?眼前「廢中」愈想愈深入,甚至走到銀行、金舖、錶行、找換店「踩線」——銀行現在已很少放現金,金鋪錶行劫完要轉手很難,「我又唔係盜月者…」最適合還是找換店,於是有了故事主線:如果兩個生活潦倒的「廢中」走去打劫,會發生什麼事?想著想著,就有衝動把故事拍成電影,還開始找編劇埋班,寫大綱,找投資。

這股衝勁,他五十多年人生以來,從未有過。

早說了,以前麥啟光是個熟手技工,別人給什麼劇本,他鍾意就拍,「多數都鍾意,因為有錢。」十多年前替爾冬陞多部電影做副導演,對方想開戲讓他做導演,經常問他有什麼想拍,每次麥啟光都耍手擰頭答不知道。爾冬陞沒好氣,「咁你個人無 idea,無嘢想拍咩?」麥無奈地答:「咁我真係無嘛,不如你有咩劇本收埋櫃桶底、覺得適合我拍就畀我拍啦。」

五十幾歲人,終於逐漸摸索到自己想做的事。「我想 set 個考試畀自己,經歷咁多嘢、同過咁多人做,自己拍一套咁嘅格式的戲出來會點?如果今次得,咪繼續讀囉。唔得嘅,咪做第二樣嘢囉。」

左起:《臨時劫案》編劇陳偉斌、麥啟光、萬芫澄

輾轉找到願意投資的電影公司,麥啟光找來以往在銀河映像合作過的編劇陳偉斌,及本來當副導演的萬芫澄,開始創作故事。他堅持要由人物出發,不能走捷徑,而是要反覆推敲,角色下一步會怎樣做?怎樣反應?劇情如何發展?

每星期有三四晚,他們躲在電影公司一間房,裡面有個大螢幕,投映著劇本,三人嘗試逐場戲劇編寫,逐句對白雕琢。通常晚上七八點開始傾,度到凌晨兩三點。有時推進不了,房裡陷入八小時死寂,沒人說話,麥啟光會提議大家早點回家,翌日再試。

後來有大陸資金加入,「呢個戲要好多錢,要大陸資金,你知道有啲嘢要調節,咪一路做落去,寫完一稿,畀老細睇,呢啲唔得喎,慢慢將個故仔調節,延伸落去。」橫跨近三年,《臨時劫案》的創作就是這樣於無數次死氣中拉扯、無數次推倒再重來之下,千錘百鍊而成。

圖片來源:香港電影編劇家協會

輸在起跑線又如何

《臨時劫案》不少角色都有麥啟光自身的影子,編劇陳偉斌說過,處事猶豫不決、畏首畏尾的「笠水」和「慕容輝」,其實是導演「人格分裂」出來。麥啟光則說,戲中張可頤飾演的 Madam「姜姐」說的是導演本人的心聲:「以前我 part 親個個都勁,單單都是大案,但我未 ready;而家到我 ready 喇,就得返啲細 case,part 親個個都 hea。」

他已經入行 35 年。從前香港電影產量較多,片種類型廣泛,他甚至遇過不少伯樂給予機會,但那時自己未 ready;如今經過多年磨練,整個人終於 ready,但香港電影產量不多,而且大多是小品、文戲,不再是他一路以來最富拍攝經驗的那種港產大片。槍戰、吊威也?這些大 case 已經式微。

《臨時劫案》首幕槍戰於廟街拍攝

麥啟光坦言,人生從來都輸在起跑線,總比人走慢十年。「我廿五歲先入行做電影,身邊好多人都係十幾廿歲,然後到三十歲先做到 second(第二副導演)…2000 年第一次做導演,又無乜心機拍,無嗰種『我要做落去』的火。」到退下來,偏偏又不安於任副導演、執行導演,「覺得做咗咁耐,應該要有返啲功課。如果唔係去到死嗰日,都係金像獎後面那些黑白相咋喎。」當然這樣對電影行業也算有貢獻,但如果能拍到屬於自己的作品,流傳後世,會不會更好?

現在拍了《臨時劫案》,對他來說,就像一個老警探終於破了大案,得到一段可以引以自豪的經歷。「我都叫做留咗一啲嘢喺呢個世上。你唔好理,總之呢一輪你哋講緊我 — 套戲!」麥啟光大笑:「我老咗咪去公園話畀人聽囉,『你記唔記得當年賀歲片呀,有套《臨時劫案》?仲要賀歲喎,實記得啦!」

至於是否太遲,明年踏入耳順之年的他,也再沒那麼執著:「好彩做電影啫,無話遲唔遲嘅,你唔死都仲做得落去嘅,行得走得。遲就遲啲,遲到好過無到吖。」

後記:福群老人院的秘密

麥啟光的父親是消防員,母親是家庭主婦。2013 年,導演會出版《香港電影導演大全》,麥啟光寫的文字,提及自己的原生家庭:

「我媽媽從來不知道我是幹什麼工作的。自從當了導演之後,我常常幻想,有一天上台拿獎的時候,我會說:媽媽,你現在應該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11 年後的今日,雖然未上台拿獎,他至少終於拍出了自己喜歡的作品,可惜母親早已離世。問會否覺得遺憾,他認真地答:「都有少少,但係咪好遺憾?又無得好遺憾,因為你自己咁樣,點呢?如果你好努力做一件事做唔到,咁就覺得有遺憾,但我都唔去努力令呢件事發生,大佬咁我無資格遺憾喎,係咪先?」

麥啟光帶點黑色幽默地道:「仲要話畀人知遺憾?出街驚唔驚俾車撞死呀?」

他說自己性格一直佛系、懶、事事拖延,總覺得明日之後還有明日,但經歷數年終於拍成《臨時劫案》,多少有些改變,「淨係諗,無用架,做咗先啦。我而家咪識囉。」

戲中任賢齊任職於「福群護老院」,「福」與「群」其實正是麥啟光父母的名字。「將呢樣嘢擺落個戲度,我想話畀我爸媽聽,我而家做緊電影。」

文/阿果
攝/Nasha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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