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噓的豬肉佬: 三代山東麵包情 [蘋果日報]

人文歷史賦予了文字意義，寥寥數字裏可盛載着數個世代的親情。「愛披西」一詞單從字面看不出甚麼意義，連起來急讀數遍，便知是「ABC」音譯。如今響遍移民與回流此起彼落的浪潮聲，港人乍聽「ABC」，不期然聯想起American-Born Chinese（美籍華人）。然而，有一間歷盡滄桑的「ABC餅屋」，以為其始創人是半個鬼佬，卻是百分之一百的山東人，老店賣的食物更與美國一點關係都沒有。

現時，「ABC餅屋」因在中環舊址被迫搬遷，便落戶於著名地標「藍屋」附近，餅屋刻意營造六十至七十年代的風格，店面雖然光亮明淨，但原來這簇新的招牌，是接近七十年歷史的傳統老字號了，見盡了滄海桑田。往昔歲月，「ABC餅屋」不僅僅是一間餅店，而且是一家高檔俄羅斯餐廳「ABC大飯店」，分作兩層，樓下餅店，樓上餐廳，食客非富則貴，曾盛極一時，現今則空成絕響。第三代傳人阿解表示：「好希望可以一代傳一代，每一件餅都係歷史，係阿爺阿爸嘅心血。」

ABC對阿解而言，是延續三代心血的象徵。

因為租金問題，新店只好由中環搬到灣仔。

餅店也不乏常見的麵包款式，如菠蘿包（$5/個）。

ABC以前是最高級的俄菜西餐廳，客人及員工都穿戴整齊。

第一代解爺爺不只創立ABC，龍記飯店也是赫赫有名。

解爺爺十九歲來港，白手興家。

由於生意太忙，阿解如今會到工場幫忙。

輾輾轉轉

阿解看起來相當年輕，一頭清爽短髮顯得活潑，丁點猜不到她竟然是一家麵包店的老闆。說起來，她當初不忍心解氏祖輩的苦心經營化為烏有，便毅然接手經營延續得來不易的祖業。店雖小，但背後的歷史及意義卻不容小覷。ABC「愛披西」深深地牽繫着解氏家族歷代親情，說起歷史，一疋布也不夠長。爺爺有一位兄長，本於上海及哈爾濱的餐廳學師，湊巧當時發生俄國革命，不少俄國人走到中國避難，當中有一部份貴族就來到山東、上海，將俄國飲食文化傳到中國，哥哥因此而認識俄國飲食文化，是一位俄菜大師傅，煮得一手出色俄國地道佳餚。爺爺十九歲來港後，便在一家上海麵包店學師，日頭工作，晚上回到家裏做冬甩，翌日赤腳走到尖沙嘴叫賣，儲到一筆積蓄。其後，爺爺在哥哥身上學識了做俄國菜，五十年代，更用積蓄與哥哥及同鄉夾份開舖。阿解憶述：「爺爺閒時鍾意煎牛扒，生活好洋化。佢本身又鍾意整麵包，我哋一家三代都係食麵包大。」時至七十年代，由於哥哥離世，餐廳的股東欲移民，致營運資金嚴重匱乏，最後全線結業。至於八十年代位於中環結志街的ABC餅屋，則由阿解的父親創辦，他本就跟隨爺爺的老師傅學做麵包，一身好功夫，默默耕耘三十載，然而遭受城市重建影響曾一度結業，輾輾轉轉再度重開。

阿解眼中的爸爸十分有型，孩提時代，朦朧如月色的記憶所及，總泛起爸爸製作包點的溫暖身影，飄過一陣陣馥郁甜香。她憶述：「爸爸一直都係做麵包，當年我哋中環舖位嘅租客唔續租，爸爸認為嗰個位置有商機，於是同爺爺商量，想用嚟重開麵包店。」豈料，時空跨越至千禧世代，又面臨政府收樓，面對如此境況，解父毅然決定光榮退休。本來已經打響鑼鼓公開會結業，很多街坊更湧到店裏買「最後的麵包」，起初沒有太大感覺的阿解，到了結業前一星期，不捨的感覺才湧現，於是便與父親商量，自己接手經營，她謂：「其實，爸爸由細到大從無否定我任何一個諗法，我想做嘅每件事，佢都好支持。即使我接手嗰時，佢都無半句質疑我做唔做得嚟。我知佢背後為我做咗好多，因為當時已經遣散晒所有師傅，佢哋亦都有新工返，我爸爸特登搵全部師傅商量，令佢哋留返低。」

在結志街年代的ABC，因為收樓，無奈結業。（左五為阿解父親）

麵包份量十足，價錢也算實惠。

花生先烤香後，要用人手去衣。

一片孝心

後來到了正式收樓時，阿解也打算無奈結業，當時爺爺於醫院迎接老死的命運，看爺爺最後一眼時，卻令她又再一次不忍放棄兩代人的心血，於是，決定另覓舖位，延續ABC。最後，就是如今灣仔的新店。說新也不新，小店開業都將近十年。最初接手生意時，因為人手不足，阿解開始入工場幫忙，面對烘得熱熾熾的麵包，熱力都朝整個身軀撲過來，那種辛苦非筆墨、言語可形容，「其實愈幫愈忙，覺得好慚愧……」她終於體會到上兩代人及師傅的辛勞。

可能人大了才學懂珍惜。兒時，阿解朋友都羨慕她每天都有出爐麵包吃，但習慣了自然不當一回事。直至一九八九年，阿解到外國留學，生活了十年，才懂得回味從小吃到大的麵包、糖果、羅宋湯等滋味。幸好她由十歲那年開始，便要去店幫手，開始對於小店的出品十分熟悉，到自己掌舵，事半功倍。除了市面上的普遍包點，店子還供應幾款人無佢有的特色糖果，如鳥結糖及西梅糖，反正以前爺爺有賣的糖果，他們如今都照做。阿解邊攪拌西梅糖漿，邊指着眼前經年累月的「老古董」銅煲，解釋它有三十多年歷史，勝在傳熱非常均勻，煮出來的糖果特別好吃。八十年代伊始，西梅糖原來由阿解爸爸開始做，將西梅乾用水煮至軟身，其後加入糖膠再煮，期間需不停攪拌以免黏鍋，變成烏黑黑的「燶糖」，全人手製作，餅師憑豐富經驗焗香花生及核桃，去衣後再加入糖漿當中，逐盤一一分開，壓平攤涼後切割，再逐粒包糯米紙。

可謂「鎮店之寶」的山東核桃酥常有捧場客，原來蘊藏一段感人至深的「廿四孝」故事。阿解憶述過去，帶點黯然：「以前，有一個嚟自山東嘅同鄉，佢每個禮拜都會拖住一個篋，裏面全部都係山東特產，當中包括核桃酥，祖母好鍾意食。後嚟，嗰位同鄉過身，祖母就再食唔到核桃酥，成日好想食番。我爸爸為咗一盡孝心就周圍搵食譜，足足十年終於搵到。」可惜，天意未如人願，那時她的祖母已過身。有些時候，阿解會拿兩塊核桃酥去沖熱水，浸軟後攪勻，頓時變成香口味濃的核桃糊，細嚐箇中情味，味蕾勾起昔日點滴，她吃着吃着偶爾有哭的衝動，只因掛念祖母。人去樓空，暖意仍在心頭。

西梅糖經常被誤以為是南棗糕，幾十年的老顧客亦如是。（$42/包）

山東核桃酥用找了十年的秘方製成，可沖成濃郁的核桃糊。（$18/3件）

古早糕餅

守護老招牌，難得在於不恃老賣老。舊了，老化了，不免被時代遺棄，阿解深明這道理，不時將新派元素注入「老店」，好讓店舖與時代接軌，「老店」不會讓年輕一輩覺得高不可攀，亦可在當代飲食潮流，留下令人再三回味的牛油奶香，故有了非常受歡迎的各式卷蛋。餅屋以往供應約六十款麵包西餅，新店廚房較小，刪去了不少款式，但咖喱牛肉包、威化橙餅等「鎮店包點」則天天準時出爐。五十年代的餐廳已經有售的懷舊威化燈餅，製作過程十分複雜，因為威化餅很脆，所以夾的過程很容易碎，餅師需要格外用心留神。首先，一層層的威化餅中間夾着花生醬，叠起來後再用朱古力醬圍邊。

遺傳了爺爺和爸爸克勤克儉的阿解，除了廚房交由兩位經驗老到的師傅負責外，店舖其餘大小事務都親力親為。其努力更獲得父親的認同。原來，阿解爸爸曾接受電台訪問，被問及女兒做得成功，有否地方需要進步，解父直言：「無喎，我覺得佢做得好好。」對於上兩代人不屈不撓的堅持，她認為毫不容易：「細個聽爺爺講，佢每朝六點就要起身返工，打理完工場之後，又要返餐廳做足全日，最忙碌嘅時候，甚至一星期先返屋企一次。至於爸爸，亦都好勤力，天濛濛光就同媽媽返餅舖，星期一至日都做足十幾個鐘，事無大小一腳踢。」當爺爺過身，她望到爺爺最後一眼時想，他辛苦了一輩子成功地建立了一個傳奇，忽爾萌生起一個念頭，離開人世時萬般帶不走，「咁我就諗，不如我繼續做落去，亦都將佢哋意志傳承落去，感覺好似成全咗佢哋離開前嘅願望。」直至一年前，一直支持她的爸爸也撒手人寰，阿解坦承未能在親人離世的悲痛中完全恢復過來，為了延續上兩代的心血，她會一直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