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8日星期三

向當權者放屁 - 陳健民

向當權者放屁 - 陳健民



【不繫之舟】他們審查文字,是為了禁錮思想、摧毀想像力。

革命這個字有多重意思,工業革命、性革命、科學革命、數碼革命、文化大革命也是革命,就是「徹底改變」的意思。有些人讀「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會想到武力推翻政府,也有人只想到要徹底改革我們的制度,恢復舊有的法治與自由,便是光復。自由社會容許多元解讀,但極權社會只容許一把聲音。當權者藉散播恐懼清洗一些詞彙,免得國王穿着新衣巡遊時有人清心直說。

1900至1945年的中日關係是何其複雜。別的不談,就是與中共血肉相連的人有幾多是在東洋留學時啟蒙?周恩來1917至1919年於明治大學、魯迅1902至1909年於東京弘文學院讀預科、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與德語專修學校學習、郭沫若1914年入九州大學並旅居日本近20年、李大釗1913至1916年於早稻田大學、中共第一任總書記陳獨秀1901至1903年於東京成城學校陸軍科。你說這種文化交流是否弊多利少?如果教育是要培育「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我們會鼓勵學生多角度去研究那段歷史。但如果是要製造劃一整齊的思想,歷史便只能有官方詮釋的版本。學生在背誦標準答案過程中,不但失去批判能力,還失去對另類制度和生活的想像力。

我們已進入反智的時代──他們懼怕知識分子、他們憎恨異端、他們漏夜在公立圖書館將「禁書」下架、他們視自己是中世紀宗教裁判所,決定甚麼文字對人們的靈魂有害。我們活在妄語的時代──有資深大律師說國安法對香港司法制度影響很少、有法律系教授說這是中央與香港人的新「社會契約」、有經濟系教授說幾十萬人因此移民對香港只有着數。
以自己方式發出話語
《暴政》(On Tyranny)一書提醒我們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語言。「切忌人云亦云。要以屬於自己的方式發出話語,就算你想表達的就是他人的說法也一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時刻磨利思想,隨時刺穿以謊言編織的羅網。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James Scott在《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一書中談到當權者打壓一切顛覆性的語言後,人們只能在公開場合說一些行禮如儀的官話、套話。但人們總不想覺得自己是貪生怕死的懦夫、或者口是心非的偽君子,久而久之可能會麻醉自己,將謊言當成事實吞下。「那些被暴政強迫戴上面具的人們,最終會發覺他們的面孔竟然長得與面具天衣無縫。」

幸好沒有那個暴政能完全消滅抵抗的聲音,總有一套「潛台詞」(hidden transcript)在政權未能滲透的角落流通。公開與隱藏的台詞是否存在於兩個互不相干的平行時空,則視乎政權有多殘暴,監控有多徹底。針對當權者的流言、蜚語、笑話、隱喻、改圖、歌曲往往禁之不絕,我們在國安法頒佈後已經聽到《願榮光歸香港》的數字歌版本。

James Scott認為在兩種情況下潛台詞甚至會走上前台挑機:第一,是政府的監視在某個時空突然失效;第二是當人們彼此扶持會產生吶喊的勇氣。也因為如此,暴政便忙於在每個角落安裝CCTV,張宇人更建議學校要錄影老師在課堂的一言一行。暴政亦會用盡方法打壓公民社會,敵視所有高度自主的宗教組織、社會團體、線上線下的網絡,怕人們圍爐取暖,鼓起抗爭的勇氣。

《暴政》說「走進公領域的選擇,取決於人們保有私領域的能力。」我們要時刻警惕不輕易捲進維護政權的儀式,就像哈維爾說到菜販要在店前貼上官方宣傳的海報。「我們必須能夠自己決定何時現身參與,何時隱匿自身,才是擁有自由。」讀James Scott的作品最令人最安慰處,是他發現在最卑微的人群中仍有抵抗的武器。埃塞俄比亞有一則諺語:「領主路過的時候,聰明的農民深深彎腰鞠躬,然後靜靜放一個屁。」
撰文:陳健民
佔中發起人,以筆為劍,不忘山水。
mailto:kmchancuhk@gmail.com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