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衛斯理更精彩的人生
昨夜遽聞倪匡老先生仙遊,兒時擁被夜讀衛斯理,達旦不寐的畫面又浮現腦海,不禁唏噓。衛斯理我在初中年代看得特別多,最喜歡《無名髮》和《大廈》。我無緣認識倪匡,但看過他不少書、訪問及有關他的文章,有些零碎感想,也不妨拉雜記下來。
一、倪匡的文筆
聽過一些人說,倪匡文筆不算很好,他的小說大受歡迎,只因構思奇特,故事吸引,看來是對「文筆」兩字有點誤會。有人或以為華辭麗藻才算「文筆」,而倪匡用字淺白,語言平實,就是「不以文筆取勝」,卻不明白修辭之道,貴在立誠——即用最高效的方法,盡抒胸臆的真情實感——文詞之簡繁,句式之巧拙,因體裁而變,隨內容而殊。倪匡文筆簡單明快,最有利於推動情節,自然是好文筆。
倪匡曾在訪問中說,自己很受中國志怪小說啟發,如《聊齋》、《搜神記》等。其實文言看得多了,白話也會越來越暢達。看過一些倪匡類近文言的短作,都很有古人雅致,如〈四十大壽的自壽對聯〉云:
「年逾不惑,不文不武,不知算什麼;時已無多,無慾無求,無非是這樣。」
又如1992年秋,倪匡突然離港,隱居美國,留下一紙〈旅美隱居聲明〉:
「我已決心淡出,自此天涯海角,閒雲野鶴;醉裏乾坤,壺中日月;竹裏坐享,花間補讀;世事無我,紛擾由他;新舊相知,若居然偶有念及,可當作早登極樂。」
二、寫作的速度
倪匡逝世後,很多人都驚嘆他寫文奇快。我自己從事寫作,對這話題特別感興趣,但到底倪匡寫作有多快呢?
看過一個2002年訪問,倪匡說:「我寫作速度最高記錄是一小時四千五百字,那是所謂『革命加拚命』的速度;最慢也有一小時二千五百字。我曾自誇『漢字寫作,速度之快,世界第一』。」訪問者在句末補充:「倪匡所謂的字數,一律是指稿紙的格數。」(注1)
有人在2019年6月4日訪問倪匡,提到:「過去您說一天寫兩萬字。」倪匡澄清:「是『寫過』兩萬字,也不是每天都寫。」(注2)即使倪匡不是每天寫二萬字,也毫無疑問是寫得很快的。但我覺得現在大家對此感到驚訝,只因為淡忘了這原是昔日香港副刊文化的「常態」。
我家中有本李文庸編著的《中國作家素描》(遠景出版,1984年),介紹了八十三位現代作家,雖然叫「中國作家」,但書中所記絕大部分是八十年代著名的香港作家,如金庸、倪匡、亦舒、胡菊人、劉以鬯、李碧華⋯⋯今天很多人都提及倪匡寫字極快,能日產兩萬字,但在昔日香港文壇,也非絕無僅有。
據那本《中國作家素描》所說,除了倪匡,其他專欄作家如三蘇、馮嘉、林冰等,統統都像「縫紉機」一樣日寫萬言以上。若該書所寫屬實,我認為純以速度來說,最厲害不是倪匡,而是寫明星專訪和花邊小品的林冰。
書中介紹林冰的文章,一開首已宣稱:「若論多產,她也穩坐了全港第一把交椅,無人能望其項背⋯⋯最保守的估計,林小姐日產近二萬字,她是不折不扣的多產作家。」但最驚人的不是這個數字,而是她還在邵氏公司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全職工作!留意倪匡是全職寫作,而林冰卻是兼職,今天看來,簡直比衛斯理小說更奇幻。
《中國作家素描》談論作家寫作效率,都以「時速」計算,有一段關於三蘇的,其實也可借來解釋倪匡何以寫得那麼快。作者說三蘇寫得最快是小說,寫「怪論」的速度就大大減低,「其實所有的作家都如此,寫小說稿時下筆疾書,寫隨筆雜文便速度減半,譬如說,(三蘇)寫小說稿的時速是四千字,寫雜文專欄頂多二千字,還不把『構思內容』時間計算在內。」順帶一提,多產作家史提芬京每日寫的字數,「只是」二千字。
至於倪匡是否世上寫最多字的作家,我相信不是。據健力士世界紀錄大全,世上最高產量作家是巴西的Ryoki Inoue,曾以三十九個筆名,出版過一千零八十六本書,而倪匡「只是」出版過幾百本書而已。
三、反共處女作
倪匡有很多筆名,寫武俠小說用「岳川」,寫科幻用「衛斯理」,寫政論則用「衣其」。也許你不知道,衣其正是倪匡處女作小說〈活埋〉的角色(在小說中以第一人稱登場,但不是主角)。
一九五七年倪匡騎一隻瘦驢,從內蒙逃亡至廣州,再輾轉偷渡香港,由於語言不通,又乏一技之長,只能做些體力勞動工作。某天看到報上的文章,不過爾爾,覺得自己也能寫,就開始投稿到報紙。第一篇發表的小說〈活埋〉,不是寫外星人,而是寫「土改」的黑暗,在《工商日報》發表。
女主角叫翠妞,是個漂亮的十七歲農村少女,住在李家莊,男主角史堅對她一見鍾情,當初不曉得她的名字,認為「只有素字才配她那柔軟潔白的模樣」,就呼她「李素」。(相信「白素」的原型,或多或少就是這位活在倪匡想像中的李素)後來這李素被北平市黨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胡震姦污,為她和情郎史堅帶來無法承受的傷痛⋯⋯
我不知道這故事是虛構抑或別有所本,但看看今天不知所終的「鎖鏈女」,大家該心中有數:像翠妞那樣的遭遇,數十年前肯定有,數十年後一樣也有。小說中,史堅告訴作者(即衣其)翠妞的遭遇,兩人有如下對話:
//「土匪!土匪,這是土匪横行的時代!」我低吼。
「不。」他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活埋,這是善良的人都被活埋的時代。」//
這也是我們的時代嗎?
廿年前,有人問倪匡:「聽說您當初移民美國,是因為香港即將回歸?」倪匡答:「對!我絕不住在中國人當皇帝的地方。」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倪匡剛巧就在習近平南巡之後,李家超聲稱要「開新章」的時候撒手塵寰,命運的安排,有時的確不可思議。倪匡既寫盡他的「配額」,也堅守初心,活出既傳奇又可敬的人生,此刻大去,理應無憾!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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