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3日星期一

舊時的北角(陶傑)

 舊時的北角(陶傑)





乘電車遊港島,進入北角,兩旁的樓廈改動最少,只是居民換了另一省的人。
一九五○年前後,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北角成為上海人衣冠南渡的避難城,成為體面許多的另一個九龍城寨。
這個地方七十年前一度芳華絕代,像周清真說的:「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北角真像香港史上南朝借來的一角:南朝斂聚了魏晉的風流餘韻,北角五十年代初,殖民地香港的江南人把北角聚居成小滬上:雖無四百八十寺的樓台煙雨,四五六菜館和麗池夜總會,笙歌流霓,酒巹交歡,卻不乏千里鶯啼之俗盛,山村水郭的喧騰。
小時候我有上海親戚住在馬寶道的唐樓,由灣仔坐電車,經過銅鑼灣,一過天后的滬江小學,就知道進入了小上海地界。孫方中的蘇浙公學開在堡壘街上頭的清華街,而南來文士除了張愛玲,還有文學家司馬長風、京劇名伶孟小冬,俱住過繼園里。
人文薈萃有如倫敦的Bloomsbury,卻又較之零落冷寂,因為前後不同時期,都像劉以鬯筆下的「對倒」,在荒涼的時間長廊之中,擦身而過。只繼園里是歷久傾變最少的一角,今日重遊,清幽餘在,氣魂殘存,千里來尋,感應與否,卻只通隔世的有緣人。
當年我童年的電車開進北角,武俠小說家梁羽生住在近鰂魚涌的電車路邊,童年時偕父母造訪,他家樓下住着太平天國史學家簡又文,卻從未見過。
後來查先生的明報,也由灣仔謝斐道搬來北角。中學生的時代,我去過北角南康大廈明報的辦公室領取金錢。時值日午,報館的人說查老闆尚未上班。兩位小說家起居僅百尺之遙,其時因為政治不相往來。我下樓,看見明報大廈對面的喬家柵飯店,心想查先生當公餘在此食過餛飩。
北角的炮台山,另有山徑通向「賽西湖」。不過是一個水塘,不知因何稱此名,可見當年北角的江浙人至此,一泓水波,淒然北眺,隔一維港望獅山,偏偏擋住了蔣先生力拚而保不住的大陸,是何等交關心境。
舊時的北角,可遙窺三十年代白俄猶太人一度聚居的哈爾濱,當也一樣的風情。在劣幣驅逐良幣的亂世,優雅的人做了難民,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一座城市的今世,在戰亂之中,去留無意而雲展雲舒地嫁接了另一座的前生。
七十年代的台北當也像小南京吧。由白崇禧到梁實秋,余光中和高陽,一時歧王宅裏崔九堂前的也幾多人物,亦皆金陵夕照溢映的餘暉,今日則人去樓空的一座高廈林立的荒城。
成住壞空,世間名相,莫不如是,人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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