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新年來臨本應是喜慶之時。可惜在今天的中國,就連過年也被政治化。扭開電視,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的主持人反覆強調大家是在「過中國年」。把農曆新年稱之為「中國年」,細想之下其實相當不嚴謹。當中的問題,中國官媒不可能不知道。硬要反覆強調,恐怕又是一個效忠先行的政治操作。
為甚麼說「中國年」不是一個嚴謹的說法?首先,不是所有中國人都在這天慶祝新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官方劃分的56個民族當中,不少都不在同一天慶祝新年。例如維吾爾族和回族因為宗教信仰的關係,就按伊斯蘭曆慶祝節日。曾經有香港親中政治人物聲稱「不認同中國人就勿收利是」,好像忘記了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不只是漢族才是中國人,他對過年習俗的要求恐怕已有分裂國家之嫌。
中國境內文化多元,如果漢族按農曆曆法過年就稱之為「過中國年」,那麼同屬56個民族當中的俄羅斯族按東正教曆法過聖誕節又該不該稱為「過中國聖誕」?這個表面上荒謬滑稽的說法,後面其實要問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中國《憲法》規定「要反對大民族主義,主要是大漢族主義」,把農曆新年稱之為「中國年」的說法是否過於抬高漢族,有違國策?
或者有人會問:農曆新年源於中國,和上面說的伊斯蘭或東正教節慶不一樣,不是外來傳入的。那麼西藏的藏曆新年和貴州水族的水曆新年又如何?西藏和貴州總不能稱之為外來傳入吧?他們的新年為何又不算是「中國年」呢?
說起來,如果我們真的要以外來與否為標準,亦會陷入何謂「外來傳入」的定義困難。首先,慶祝新年是世界各地都有的節日,不是中國獨有。按農曆曆法來慶祝新年,則得先問一問這個曆法本身從何而來。原來現在使用得農曆緣於明朝崇禎年的《時憲曆》,本身也是舶來品。在此之前,明朝所用的曆書是元朝的《授時曆》,但因年代久遠而誤差漸大。禮部侍郎徐光啟找來在華的外國傳教士繙譯哥伯尼、伽利略和克卜勒等歐洲天文學家的著作,成為中國曆法的藍本。換句話說,所謂「中國年」的日期原來也是通過外來定義而來。
本來中國人自己要怎樣稱謂中國境內慶祝的節日,後面有怎樣的邏輯,外人不必過於介意。不幸的是近年中國出現一個怪現象,連別人過年該怎樣叫也要管一下。事源農曆新年並不只在中國被慶祝,東亞地區以至世界各地都有在同一天慶祝新年的習慣,如何稱呼這個節日就成為政治問題。
早前有韓國網民向谷歌搜尋引擎投訴,說搜尋「農曆新年」的時候會彈出的日期是以「中國新年」為標示。谷歌隨即更正,卻又引來中國網民不滿,紛紛譴責韓國人要盜取中國的文化承傳云云。兩個地方在同一天慶祝新年,慶祝方式不一樣,外國網站採取一個相對中立的說法來描述這個日期是自然不過,但在中國網民眼中卻成了問題。
過中國年是國族主義政治工程
中國、韓國和越南等地都在同一天過年,相互之間也有文化連結,但我們總不能因為中國人多就硬要別人把這天稱為「中國年」吧。正如很多歐美國家都會慶祝聖誕節,但我們不會因為美國慶祝聖誕節的人數眾多,產出的聖誕節文化內涵最有影響力,就把「美國」冠在聖誕節的前面,稱之為「美國聖誕」吧。
我對「過中國年」的說法感到困惑,是因為農曆新年作為一個文化傳承,本身和國族觀念並不完全對等;中國之外有很多地方過農曆新年,中國之內又有很多地方不過農曆新年。強行把農曆新年稱之為「過中國年」,未免太顯得是個國族主義的政治工程。把文化和政治畫上等號,可以方便為政治提供正當性。國族主義需要敵人,前面說到「韓國施壓谷歌」就成為上佳的政治宣傳題目。
活在香港,當然明白文化和政治相關但不相等。很多香港人對中國文化有感情,卻對中國政治十分警惕。正如一個英國人可以認同有件事情叫「歐洲文化」,甚至認同自己是「歐洲人」,卻又可以在脫歐公投當中投贊成票,本身並無必然衝突。無奈近年中國政府的國族主義政治工程變本加厲,把漢文化、中國身份認同,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綑綁在一起,為求營造內聚力而無視常識,並且理所當然地向下一代灌輸,實非中國之福。
梁啟智
時事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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