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角度讀中史(陶傑)
中國人讀歷史,教科書往往由堯舜禹夏商周開始編年教。
在地理上則以黃河流域黃帝在神話中崛起為中國歷史教育的地域中心。
日本歷史學家岡田英弘推出一「中國文明的歷史」,以「非漢中心史觀的建構」為論點,也就是說:讀任何歷史,不可盲目着眼於一個「中心」,而是以全球化的現代標準着眼,開拓視野,由整個中亞和西亞連結到蒙古、契丹、突厥,即伊斯蘭等其他文明,平均平等對待,由兩千年在這片東中西亞廣闊的大陸上,各種族相互接觸、衝突融合形成的大場境之下重新審視所謂中國人的形成與生活。
「非漢中心史觀」並非岡田首創。逝世不久的香港大學學者饒宗頤大半生也以「非漢中心」看待中國文明。饒宗頤的論著,大量提舉西域,包括波斯帝國的文化證據,證實黃河流域殷商文明的源起,並非「中國」始創,而是來自西域東來的傳廣。岡田的史觀與饒宗頤有英雄所見略同之趣。本書的語言客觀理性,譬如將漢族分為舊漢族和新漢族,新漢族以隋唐五代開始,隨着五胡亂華,引入了西域的文化。
而西藏今日的現況是始於「清朝領土的擴大」。換言之,清國領土如不「擴大」,西藏和新疆一直獨立自處。
此一歷史書不以漢族為傳統主線,而由「亞洲大陸人群的流動」來闡釋中國文明的誕生和演變,可謂別開生面,另闢地平線。今日全世界,不就是興起移民潮嗎?其實一片亞洲大陸,又五胡十六國到唐宋元,都是移民的一卷動盪的史詩。
連英國人今日編英國文學,也不再以英國白人為中心,為什麼中國歷史要呢?新的時代,新的課題,要新的眼光了。
這位岡田先生的論著,甚得中國前國家副主席王岐山重視。王岐山是中共高層少有讀文科出身的統治級高官,「王爺爺」為何喜歡這位日本歷史學家,不得而知,但特區政府教育局如果也有王副主席的水準人才,本來可以派專家去北京當面請教:中國歷史有何新角度,應該怎樣教,才適合香港這個中國人社會和所謂的亞洲國際大都會。
不是每一次去北京,都談經濟貿易,也就是錢錢錢。不過香港特區政府的公務員和一眾中環精英,在最高主人的眼中,除了錢和數字,有何種其他通識呢?
(陶傑)歷史航拍器
岡田英弘的「中國文明的歷史」,強調建立「非漢中心史觀」,引領中國史學,進入全球化的多元世代,又與早就引證黃河、殷商文化許多傳自西域遠至波斯的饒宗頤契合──此所以英國人看重的饒宗頤,不是什麼「國學家」,而是漢學家(Sinologist)──饒先生若有知,當慰然含笑。
連「中國」這個名詞,岡田考證自古以來的定義,原來只是「首都」,孔子編的詩經:「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注疏說:「中國,京師也。」至於China,是「秦」(China)的拉丁音,這一點許多人知道。
既然二十一世紀全球還有移民潮,則閱視歷史,着以「人口遷徙」的俯瞰宏觀,視野和氣魄就大許多。
正好電影電視,早已經有航拍戲,有3D電腦輔助,中國人的歷史教科書,還以堯舜禹夏商周朝代更替來劃分,不以漢胡中原蒙古西域甚至連同歐洲航海的乾坤大挪移來俯瞰,一切都以「雖遠必誅」的大漢中心觀點,除了在飛機衞星時代,還在拉黃包車,亦如同在3D影像職業特工隊六集的靚佬湯紀元,還在用菲林三腳架攝影機,在香港鑽石山的大觀片場拍任劍輝、曹達華和靚次伯,還是種族主義的歷史觀。
中國人的自我中心歷史觀,加上簡體字,令這個民族小眉小眼,視野狹窄,無法與二十一世紀溝通。
譬如所謂「一帶一路」。中國同時將印度和巴基斯坦,列為「一帶一路沿線受惠國家」,但印度和巴基斯坦是世仇,中國和巴基斯坦建立了一條「中巴經濟走廊」,穿越克什米爾,必然對與巴基斯坦有克什米爾領土爭端的印度,造成威脅。而印度以本國又經歷過俄國自北南下、直抵克里米亞;英國自海洋西進北挺,雙方在阿富汗衝突的歷史。印度中學的歷史課本必讀這一章,叫做「大遊戲」(The Great Game)。
若「一帶一路」令巴基斯坦受惠,必然令印度損失,將來一定有麻煩。但以一己為地球中心又粗枝大葉的中國人不會知道這些,他們只敲鑼打鼓歡呼太監鄭和下西洋是人類最偉大的航行。
中國人的歷史書,充滿「萬邦來朝」的期望,所謂萬邦來朝,就是自我中心。今日動不動講西方「圍堵中國」,以為人家是五胡來亂華,而不知道歐美並不是要圍堵你,人家有人家的歷史角度,譬如蒙古人西侵將鼠疫來歐洲。西方只是起來防禦。
如此歷史書,如此觀點,如此落後於時代,難怪中國人在喧嘩之中,不但發現「誤讀」了川普,誤讀了西方。其實他們何嘗正讀過這個世界,在發現「我的國」原來不太厲害之後,其實也誤讀了自己。在四周的狂躁訕罵之間,欲與大愚昧保持距離,要在歷史中尋找「多帶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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