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代價? - 王偉雄
大多數美國人對美國以外的事都不大留意,遑論關心,除非那是舉世皆知的大事,又或者是跟美國或他們個人利益息息相關的事。這個新學期開始時,上第一課,我出於好奇,自我介紹後,問了學生這個問題:「你們知道香港最近發生的事嗎?」想不到竟有大半班學生說知道,可見香港的抗爭運動已成為世界大事。我隨即問他們知道甚麼,倒也不出所料,他們沒有人知道細節──不知道反逃犯條例修訂,不知道721元朗黑幫亂打市民,不知道831太子站警察亂打市民。他們知道的,只是香港人正在爭取民主、有過百萬市民示威遊行、警察施放很多催淚彈、警民之間有流血衝突和有不少抗爭者被捕。
我在課堂上當然不能花太多時間講香港,最後匆匆說了這幾句話:「你們大多數都是在這個民主制度成熟的國家出生、成長、生活,享受着這個制度的種種好處;可是,由於一直是這樣,你們可能以為這些好處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這個世界還有不少地方的人在爭取民主,而他們的爭取要付出代價,流血流淚和坐牢,甚至要付出生命。」學生聽後大多木無表情,我想,他們不會因為我這幾句說話便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說爭取民主要付代價,這一點是必然的:爭取民主,自然是因為想得到民主而沒有;要爭取,則是由於有勢力阻止你得到民主。既然是有勢力阻止,你一有行動去爭取,必受打壓,然後雙方有衝突;爭取民主所付代價的大小,取決於打壓和衝突的程度。
然而,有些人說「民主的代價」時,指的不是爭取民主的過程中所付的代價,而是民主制度本身有得有失,那些「失」就是代價。人無完美,政治制度也無完美,民主制度當然不會只有優點沒有弊端;有識之士而反對民主者,亦不乏人,遠有二千多年前的西方哲學鼻祖柏拉圖,近有兩三年前出版了Against Democrac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一書的美國喬治城大學教授Jason Brennan(他的學術訓練是哲學和政治學)。雖然柏拉圖和Brennan都未能說服我民主是弊多於利,但「民主的利弊」肯定是值得討論的課題;追求民主的人,不應該只一句「總之民主就是好」,便自我感覺良好地拒絕討論下去,覺得支持民主就是站在正義的一方。
另一方面,有些大談「民主的代價」、甚至是反對民主的人,也是對民主制度沒有深入了解,甚至以為民主基本上不過是一人一票、小數服從多數。還有,他們心目中的「民主的代價」,不是甚麼民主制度會令政府的決策效率降低、決策成本提高等問題,而是個人利益可能受損。有些人反對(或至少是不支持)別人爭取民主,也許不過是因為那爭取過程會引起他們生活上的不便和經濟損失(生意減少、樓價下跌、股市變熊)。他們的不滿是:「你們爭取民主,為甚麼要由我來付代價?」;他們未必會想到的是:「假如爭取到民主,我也會大大受惠。」為甚麼會沒想到?因為他們對那「大大受惠」的「惠」根本不了解。(關於民主制度能給人民的「惠」,我會推薦讀者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Amartya Sen著的《Development as Freedom》(Alfred A. Knopf, 1999)的第六章"The Importance of Democracy"和第十章"Culture and Human Rights",那是我讀過的有關著作中最有說服力和平易近人的論述。)
魯迅說:「我之所謂生存,並不是苟活。」(《華蓋集.北京通信》)爭取民主,歸根究柢是爭取一種生存的方式。政治制度不是只有民主和極權兩種,然而,假如你要在民主與極權之間選擇,你為了不想付出「民主的代價」而寧願活在極權統治下,你就是選擇了苟活。在極權統治下,只能苟活。何解?因為在極權統治下,無論你現況如何,是高官也好,是富豪也好,是小康之家也好,是僅足糊口也好,你之所有,無論多少,都可以在統治者一聲令下,頓然喪失。你的生命跟生活方式毫無保障,你不能由於你現在能如此這般,便有理由相信明天你仍然能如此這般。這就是苟活,也是活得像一條狗。只能苟活,除非你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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