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9日星期日

心中那烏托邦

心中那烏托邦




沉寂的山路跟幽暗的街燈應該是絕配,鳥兒蟬蟲見天光未至,都不敢出來打擾;月亮識趣地藏住了光芒,雲朵為其護航。破曉前,靜謐如此尋常,彷彿沒有經歷疫襲,彷彿,早暉仍會帶來人間的紛擾。
倏地,車子的引擎聲打破了沉默,驚動了路邊的花草,葉兒擺擺手,探着頭目送車子進入它的目的地——梅窩。不消一會兒,車子已經停泊於一個巴士站外,幾台的士並列,天藍色的車身看着讓人心情沒那麼鬱悶。穿過一個小公園,眼前是一條小街,兩旁建滿了老舊的小平房,地下一層都是掛了招牌的小商店,估計是上居下舖。往前二十來步,咔嚓,左方的鐵閘門突然被扭開,一名紮着小馬尾的男人映入眼簾,只見他鑰匙一扭,接着就把旁邊一道落地鐵閘往上推開,這就看到左側一幅紅棕的磚牆,中間夾着一道玻璃雙門,右側的櫥窗較大,貼上了一個頗舊的餐牌,以紅綠字色配上米黃背景。上方的頂端則是一幅米白磚牆,貼有五個紅大字「麥生記冰室」。相隔數分鐘,一名較年老的男人又從同一個閘口落樓,再直接來到冰室門前,把玻璃門推開入內,白燈徐徐亮起,一盞接一盞,緩慢地發光,就如這個小島悠悠的步伐,不知誰感染了誰,反正不食人間煙火,不賣凡人的帳。
早餐是阿裕回歸後才加入的。
左邊站立的是二舅父,天天都來店裏幫忙。
阿裕推出的排骨飯十分受歡迎。
純粹從簡
一嫩一老相繼步入老冰室,顯然是父子檔經營。父親人稱「富哥」,一頭灰髮本來襯托着唇上的鬍子,但現時都用口罩蓋住了,卻蓋不住他的朝氣;高大又綁着馬尾的,正是其兒子「阿裕」。阿裕早已忙於廚房內奔竄,每朝五點左右,他要先整理好廚房,把爐頭掣打開後,就從雪櫃裏拿出各樣食材,先將蔬菜類洗淨;肉類解凍,然後開始切菜切肉,他邊切邊謂:「呢度食物由我負責,廚房同廁所都係我洗,垃圾都係我倒,唔係我做仲有邊個做啊?」語畢,他又轉頭埋首於眼前的洋葱堆中。富哥手腳則稍為放慢一點,或許是水吧工作沒有那麼繁複。雖然他不用負責廚房工作,多是負責收錢或水吧的崗位,但他也強調,每天都需要預備很多東西,在這行頭不是甚麼都可以即場發揮。打開所有電掣水掣及熱水爐,有了熱水後,一切方能運作。水吧前及熱爐上都擺放了銀色的老舊小水壺,比一般坊間看見的水壺小一半,待熱水煲滾後他把茶葉放進隔渣的小布袋內,再邊煲邊拉茶。茶好了,他又開始煲粥,份量大概只是粥店那種大鍋粥的四分一左右,始終冰室不是賣粥為主,他笑言:「煲粥係滿足我老婆慾望,佢細個喺度幫手時有粥賣,所以成日都話要煲粥先過癮。」
每壺茶都是用小水煲去煲,這是富哥的堅持。
沙嗲牛肉用了秘方調味,日日新鮮製作。
富哥雖說想退休,但卻離不開小店。
說到這裏,不得不解釋一下老冰室的歷史。

啊,說到老字,這家冰室確是老得很,早於五十年代經已存在。最初,富哥本來於附近梅窩開酒樓,當時棚屋尚在,有個舖位屬於他們一家人,當時他的岳母向他們租了舖位,開始經營「麥生記」,故此,富嫂其實比他更早於冰室打滾。後來,岳母年紀大了決定退休,於是他就結束酒樓生意,接手冰室,至今已經二十多年了。舊陣時的梅窩比現時更簡樸,冰室亦然,光顧的都是街坊及三行工人,他們只賣咖啡、奶茶、三文治,還有粥,他笑指:「以前連煮麵都唔使咁麻煩,用湯碗焗熟佢,呢,超力牌伊麵啊,嗰個年代就係咁,以前好簡單,冇乜得選擇,咁樣最簡單啦係咪啊?」從前到現在,冰室最傳統的特色,就是一家人同心經營,也許在這種離塵之地,這樣才能生存,甚麼是家族經營?就是整家小店工作的,都是自己人,剛掛上圍裙跟阿裕一起下廚的白髮老爺爺,就是其舅父,稍後開店後,還有富嫂、二舅父、富嫂的表妹……
阿裕每朝五點就開閘,準備開店。
以前的梅窩居民較多,十分熱鬧。
富哥指以前小店就在棚屋區。
粗菜細做
瞄了瞄時鐘,還有十五分鐘就六時正,廚房氣氛有點緊張。雖說冰室賣的食物都比較簡單,但他們都有一種執着,就如阿裕正準備落鑊的沙嗲牛肉。外面通常用切好一片片的牛肉,畢竟經過濃味的醃製,無需太講究。但阿裕就嫌廉價牛肉肉質差,故此改買整塊牛肉回來自己逐塊切,寧可費時又費錢一點。加上一般買回來的沙嗲膽本身沒有味道,只有香味,他又要加鹽加糖調味,再爆香洋葱及蒜頭,加入牛肉炒香,最後加上沙嗲汁煮至入味,放到明檔備用。煮畢沙嗲牛肉,計時器突然響起,只見阿裕匆匆走到蒸爐前,打開察看,甫開門,排骨的肉香彌漫在狹小的廚房。以往的冰室並沒有賣飯類,以前只是售賣黃色餐牌上的食物,由他接手後,開始加入了各種不同的食物,他解釋,這都是因應客人需求,因為早餐時段的客人開始要求吃飯,於是他就添加了蒸飯,如排骨飯、肉餅飯,午市更有碟頭飯提供。
發哥經常來光顧,跟大舅父最熟稔。
前港督尤德生前也光顧過富哥的舊酒樓。
店內九成是街坊,朝見口晚見面。
滴答、滴答,終於搭正六時,雖說正式營業時間是六時半,但有數個熟客就是這個點數來到店裏,坐在自己的專屬位置,沉默地等待食物送到跟前。富哥只說了聲早晨,寒暄幾句之時,就已經寫好了數張單,送到廚房,這些客人吃甚麼,他都清清楚楚,他又重複說着:「呢度生活好單純,好多人都係識得嘅,因為喺梅窩都六十幾年啦,同客人都係好熟先可以繼續做落去。」雖然阿裕接手後加入了不少新元素,例如以前麵啊、三文治啊、粥啊都是單點,如今有了早餐、午餐、常餐、特餐,至於煮法,始終都保留了舊式的傳統手法,就如富哥正在忙於沖製的奶茶,不少人都說這裏的奶茶味道特別好,他卻說沒有甚麼特別,只不過需要花點心機去製作。先講茶葉,他自己把茶葉混合成冰室獨有的味道,他強調足夠的火力去煲茶,味道就會好,而且每一杯奶茶都是即叫才即煲茶,即使他公開自己的秘方,別人要模仿這味道也沒有法子,他揚言:「點解?因為佢哋冇咁嘅心機,你睇,邊有人好似我哋咁用傳統嘅煲仔去煲茶?個個都煲定幾壺滾住,但其實要用呢啲煲仔,有人叫先煲,咁先好飲。」還有一個秘訣是岳母傳授,就係奶同糖需要同時間加入,茶夠滾再撞入奶糖當中,這樣子喝了才不會感到不舒服。他捧着要送餐的幾杯奶茶,表示好的奶茶味道又香又滑,色澤分明,「普通簡單嘅食物,但我哋會花心思去整,咁就唔簡單啦。」
阿裕說排骨飯的甜醬油是重點,自家製作。
小店一直有賣三文治,公司治則是新款式。
藥到病除
早餐的繁忙時間稍過,富哥較空閒時,就走到店內貼滿了牆壁的舊照前猛話從前:「嗱!以前舊區就係咁嘅樣。」放眼照片,是一列海邊的棚屋,又指畫着一點,展示以前舊舖的位置。以前棚屋只有一條街,所以很多人光顧,冰室也有不少名人到訪,他指了指前港督尤德泛黃照片,又興奮指着旁邊較新淨的二人合照,正是周潤發與舅父,他指發哥經常來光顧,最近上個星期才剛來過。望着麥生記最舊的店,慨嘆着早已被拆光了。他猶記得舊時光:「我係梅窩原居民,梅窩過往係農業社會,家家都養家禽,我細個有養豬,以前啲農場好大,你話艱唔艱苦呢,嗰陣唔覺,可以周圍走,想食魚就有魚,想食乜都有,自己捉囉!梗係開心啦,無憂無慮。」現時,街坊大多數都搬走了,偶爾他們回來光顧,大家依然有感情,看着舊照,細數過去往事。

說着,熟客開始來到,阿裕從廚房步出,指着照片又指指眼前的大叔:「呢個咪係佢囉!佢一定要坐呢個位,細個就嚟幫襯,佢細個啊!」走過隔壁的桌子,又指着另外兩個大叔道:「影佢哋啦!呢兩個早餐、午餐、下午茶都嚟食㗎,我老竇同佢哋識咗幾十年!」
奶茶是小店的名物,座上人人都要點一杯。
梅窩在富哥眼中是一片樂土。
他調侃,外面人煙沸騰,每間都光顧一下,但這邊的人吃飯很奇怪,只喜歡光顧同一家食店,可以說沒有甚麼競爭,各有各做,外面與小島屬兩個世界,他當然知道。阿裕曾經也出外闖蕩,直至二零一三至一四年左右,因為父親年紀大,身體更有一次出現不適,他才回來接手。他直言,這個世界沒有事情不辛苦,只在乎你喜不喜歡這份工作,喜歡的話就不覺得辛苦:「以前返工想射波就射波,但呢度做嘢,一個員工都不能少,病?返嚟做嘢之後好少病,坦白講,邊有咁易病啊!打工先易病㗎啫。」講到病,不得不提一下疫情,但換來的竟然不是嗟嘆,富哥搭訕:「呢度好得意㗎!每逢有疫症,都好多客人嚟呢邊,覺得空氣好啩?沙士年代都有好多人入嚟,梅窩真係逆市而行,講你都不信!」如今他也沒有太多擔憂,畢竟把擔子都交到阿裕身上,又說:「保唔保得住佢個招牌,唔係我個招牌啦,冇問題嘅佢。」

推開玻璃門,富哥到門外舒一口氣,前方的小平房擋住了視線,他眼角微微一彎,彷彿訴說着,看得遠好,看得開更好。●
麥生記冰室
地址:大嶼山梅窩涌口街38F號地舖
電話:2984 8365
營業時間:6:30am-4pm

撰文:黃寶琳
攝影:胡浩賢
編輯:潘惠卿
美術:魏家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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