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16日星期六

特別的朗誦技巧 - 馮睎乾

特別的朗誦技巧 - 馮睎乾

《老表,你好hea!》截圖


憑一把「文革好聲音」而在兩會爆紅的「台灣女孩」,令我想起幾年前瘋傳網絡的香港中學生朗誦片段。片中男同學朗誦唐詩,除了例牌的抑揚頓挫外,還配以變化多端的表情,結果卻是意想不到的滑稽。事後他向觀眾分享心得,稱自己有「特別的朗誦技巧」,例如朗讀孟浩然〈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頭四句「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他便裝出四處張看風景的模樣。今天我舊事重提,不是要取笑他,只想討論一下朗誦的意義。

先談個基本問題:朗誦始於何時?不論中外,古代的詩與歌是不分的。古希臘語「aoidos」既指「歌者」亦指「詩人」,可見那時代的詩都是唱的。在中國,《詩經》的詩亦可合樂伴舞,如《史記》所說「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周禮·春官·宗伯》記載周代貴族子弟的教育,說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什麼意思呢?大司樂,即周代樂官之長,他以「樂語」教公卿大夫的子弟。所謂「樂語」,即與歌樂有關的談說,尤其是指貴族在官方宴席上的對談。《國語》有篇〈晉羊舌肸聘於周〉,記叔向出使於周,單靖公宴請他,席間「語說〈昊天有成命〉」(〈昊天有成命〉是《詩經》一首詩),這種「語說」就是「樂語」。儘管《周禮》沒明言「樂語」的教科書,但我估計就是《詩經》。

至於「興、道、諷、誦、言、語」,即「樂語科」的syllabus,我試着根據鄭玄的注來解釋一下:興,即借詩歌的譬喻,來說明善惡是非的道理,是道德教育;道,即向學生解釋如何用詩歌借古諷今,是歷史教育;諷,即要求學生背詩,是語文操練;誦,即按照某種節奏,抑揚頓挫地背誦,是語文兼音樂訓練;言,即是自己發言論說,像今天做presentation;語,即答難應對,教你如何得體有理地回應別人。

大家看懂了嗎?儘管這個科目叫「樂語」,負責教授的人叫「大司樂」,但只要你猜到他們用什麼教科書,掌握到「興、道、諷、誦、言、語」六字具體所指,便明白這就是周代貴族的「中文科」。這個二千多年前的中文科課程,綜合了道德、音樂、歷史、文學、會話五大範疇,內容紮實,視野廣闊,「缺點」可能是:沒有人會教你怎樣把「肺」字、「媽」字等等,寫得像機械人一樣完美,而你學習的課文中,也不會出現娛樂性豐富的「臭豬西西」。都是中國的中文科,為什麼古今會有這種分別?很簡單:在周代,國家希望培養貴族;在今天,政府旨在生產愚民。

所謂朗誦,即樂語中的「誦」。孫詒讓《周禮正義》引徐養原云:「諷如小兒背書聲,無回曲;誦則有抑揚頓挫之致。」可見朗誦的源頭甚遠,至於朗誦的原因,我猜,一來是詩文依節奏吟誦,較易記憶,二來是訓練學生跟隨音樂來唱出詩歌的技巧。這種吟誦習慣,在中國一直流傳下來,至上世紀才漸漸式微。民國第一大才子趙元任先生,在自傳內也提及小時候那些「特別的朗誦技巧」,他說:「我們念起書來不是照平常念字或是說話的聲音念,總是打起腔來念的……念四書有四書的調兒,念詩有念詩的調兒,念古文有念古文的調兒。」

今天朗誦予人滑稽之感,可能是誦之不得其法。朗誦得好,其實可以令平平無奇的文章加分,例如歐陽修《歸田錄》說:王楚望擅長朗誦,皇上每試舉人,多令楚望誦讀試卷,「縱文格下者,能抑揚高下,迎其辭而讀之,聽者無厭,經讀者高選」,於是舉子交卷時都暗暗祝禱:「得王楚望讀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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