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0日星期日

有一種悲劇,叫周星馳 - 馮睎乾

有一種悲劇,叫周星馳 - 馮睎乾

《喜劇之王》劇照
近年周星馳每有新片,總有人說他「玩完了」,「又炒冷飯」。我不奇怪他們這樣說,只奇怪為什麼廿年前不說。

周星馳早在九十年代的事業黃金期,已公開自己如何度橋,秘訣就是十二個字:「左抄右抄,交叉組合,靈活運用。」兜口兜面講咗你知,為什麼還要批評他炒冷飯呢?事實上,很多人心中的周星馳,早在一九九六年已「玩完」。一九九六年《食神》上映,此後他電影中的笑位,無論強度和密度都一直走下坡。以搞笑效果論,周星馳的巔峰之作,其實也是瘋癲之作:《家有囍事》的無定向喪心病狂,《唐伯虎點秋香》的龜波氣功,無聊到極點,但也好笑到斷氣。觀眾看周星馳,有點像父母看子女,都認為他們在最無腦的嬰孩時代最可愛。分別在,父母不會期望子女永遠是嬰孩,但觀眾則覺得周星馳最好不要長大。都說戲子無情,其實比戲子更無情的,是觀眾。

周星馳的確變了,但變的是表象,不是靈魂。從前周星馳的電影,只會引發笑聲,現在則帶來淚痕。《新喜劇之王》我覺得好看,且完全符合我的預期。什麼預期?就是一套以喜劇包裝的悲劇。悲劇的結局不一定悲慘。因此,即使《新喜劇之王》結局不悲,我看完電影後,依然滿腔愁緒,揮之不去。平凡的女主角如夢(鄂靖文飾)是女版尹天仇,她渴望成為演員,但一直只能跑龍套,受盡白眼,男主角是過氣明星馬可(王寶強飾)。簡單來說,這是講小人物發奮的電影,完全老掉牙的故事。有什麼好看?

周星馳電影的趣味,永遠都在細節。如夢整容變了巫婆,是諷刺大陸流行的錐子臉;《白雪公主血戰唐人街》那些爛情節,則影射近年大陸影視作品……不想劇透太多,總之,我覺得《新喜劇之王》比舊版更富層次,表面上拍小人物追夢,實際上是通過對「大陸電影」的諷刺,反映國內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難怪大陸觀眾不受落。我想起一九九四年周星馳上電視,接受黃霑訪問,霑叔當時問他:「聽講你做《430穿梭機》時,拍攝完就會打細路,係咪真?」周星馳強調沒有打細路,只是「潤」他們:「純粹係潤,但佢哋唔覺㗎,佢哋好開心㗎。」時間證明,周星馳三十多年也沒變。

在他大紅大紫的年代,每次稱呼於他有知遇之恩的萬梓良,總說「萬梓良先生」。在這套《新喜劇之王》,主題曲仍是他年輕時喜歡的《疾風》。愛過的,他都放在心底,不離不棄。有人說他背棄香港,我不覺得,只替他難過。 在如夢身上,我彷彿看到周星馳過去的辛酸,而在馬可身上,則感受到周星馳現在的悲涼。《新喜劇之王》我覺得笑位不多(儘管我附近的大叔和小孩不斷在笑),但幾乎每個笑位,都藏着一個淚點。

看完電影,我不禁憶起周星馳的往事。他最初在螢幕亮相,是在麗的電視,當時的他確實是一個死茄哩啡,出道之作包括名字甚有喜感的《武俠帝女花》(不知道跟《醉拳甘迺迪》有沒有關係)。一九八二年周星馳在無綫電視劇《天龍八部》跑龍套,演燕雲十八騎之一,跟在梁家仁飾演的蕭峰身後,一起參與英雄大會。當時有人說,要先解決蕭峰這個敗類,周星馳一聽,憤憤不平,衝前一步,開口想為蕭峰申辯,梁家仁馬上制止他,威風凜凜地把手一揮,叫他退回後面。周星馳那場戲就完了。梁家仁怎會想到:十一年後,他會在一部叫《唐伯虎點秋香》的電影當大配角,而主角就是他身後那條沒有台詞的茄哩啡。的確是人生如夢。

《新喜劇之王》表面上鼓勵大家,美夢可以成真,但我很不幸地只看到反面:現實也是場夢,人生一切風光,轉眼成空。我相信這才是周星馳真正的想法,所以他很難幸福。對於這位陪伴我成長的人,我只能說聲:「謝謝,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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