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9日星期六

【破自己地獄】金成


 

【破自己地獄】
《破地獄》好看,這齣電影很容易就成為全城熱話,就是我們現在身處這個愈近似地獄的世界,大家只看戲名聽說有機會破破它已經夠興奮。破地獄本來不是尋常殯葬儀式,那是為了枉死或意外身故的人,他們的人生或留下孽債遺憾,都倚靠在世者去做這個儀式,為他們破除一切悵惘而得到安息,也讓在生者「認為」他們去到一個極樂世界,把一切釋懷。人再親密也長病難顧,要大家義憤填膺為親人安排最後一次旅程,比較容易奮不顧身,就這麼連喃嘸師傅也認為要做好的一件事,完成了大家就乾乾淨淨沒拖沒欠。

近年黃子華簡直呼風喚雨,簡單說有他便能賣票。從前他的棟篤笑輕易滿堂紅,他的舞台劇也破盡紀錄;只要有他拍的電影,如《乜代宗師》也收三千萬。又如《飯戲攻心》兩年前迫貼《明日戰記》,第二集沒他坐陣票房立挫一半。導演陳茂賢福份不少,有黃子華一口答應,再聯繫上許冠文,能夠請動兩位喜劇泰斗站在一起,反過來演正劇。這兩位同時站台只會比梁朝偉拍劉德華更不遑多讓。大家都萬眾期待這對這兩代超級笑匠如何擦出火花,那怕火花就是破地獄踩火盤而來。他們一點也沒在搞笑,即使些微可以擦邊球的喜劇位置他們都超級克制,全心全意去拍一齣戲味濃郁的正劇。

在電影我們從來沒有看過這模樣的許冠文。他在開首主持破地獄一幕,不論功架做手,都營造出強大能量和真實感,再來他的固執守舊不苟言笑的面貌,完全破除以往的誇張荒誕,又這麼好看。衞詩雅演得好,尾場破地獄卻沒有同樣逼力。之前一直很留意衞詩雅演出,覺得她苦情,有雙怨憤失焦的大眼,她之前拍《失衡凶間罪與殺》被人搣甩前額頭皮一幕,竟然完全沒有違和,氣質像極從前八十年代那些鬼片的冤魂。她在訪問中曾透露種種不幸遭遇,讓她演委屈不像在演。然後運氣奇妙,這兩年她好像找到幸福,她演出輕喜劇《不日成婚》有恰到好處的表現。她在《破地獄》設定的角色基本上就是主軸,一直負責貫穿許冠文和黃子華,她沒有辜負導演的信任。然後我會說只出場五分鐘的梁雍婷和金燕玲,她們明明是很眼熟的明星,卻在電影呈現了另一副靈魂,分別演出了強烈生活質感和一往深情,可能不容易察覺,卻深度幫忙電影進入觀眾心坎。

所以說《破地獄》整件事有真心也有精心策劃,在這個環境之下我們不輕易看喜劇笑得心花怒放,如果有故事能抒懷,或讓我們淌下幾滴眼淚,把心中鬱結解放出來。如許冠文自己說,這可能形成一種嶄新形態的喜劇。自己沒認為《破地獄》是齣喜劇,甚至乎根本沒需要拘泥仍需要再拍一齣笑到人傾馬盪的笑片,才足夠奠定許冠文是殿堂級的演員。好想說,許冠文這三十年來仍在思考一部叫人發笑的電影,有點冤枉費神。三十年前在《今夜不設防》訪問,他狠辣形容從1981年許氏兄弟最後一部《摩登保鑣》後,自己拍了幾齣笑片都是垃圾。他首部個人導和演的《鐵板燒》已經有點甩調,之後《歡樂叮噹》、《神探朱古力》、《雞同鴨講》僅後者比較有看頭。1990年許氏兄弟重組拍《新半斤八兩》過時感的確強烈,之後《神算》票房還可以,來到《丐世英雄》有想過中途離場。經過新藝城喜劇和周星馳的洗禮,再看他那種承襲《半斤八両》之類純倚靠誇張面容和肢體動作的演繹方式,不諱言有點尷尬。

會感慨一個人曾經依循自創路徑,得到大成功的人,要放下身段根本就是破地獄工程。就像許冠文窮三十年再思考如何把歡笑帶給這個愁雲慘霧的社會,他是心腸好,但時代已經走遠了,連許太太也不斷疑問,拍到八十歲還想怎麼惹人發笑?許冠文少年登頂,自《鬼馬雙星》拍了五部經典喜劇,雄霸整個香港電影工業,基本上香港都屬於許氏兄弟。衷心覺得許冠文本質是很純樸很耿直很正經的人,他拍《大軍閥》怕佔狄娜便宜,多年來心無旁騖一心一意要人發笑,他只是很流利很趣怪也很糟質自己地演繹,他很需要兩位弟弟來襯托自己做衰人,然後弟弟散失,他沒有追及觀眾內心的微妙進化,他仍想著惹人發笑,可是我們需要的笑料層次已經變得複雜甚至暗黑,有時會帶著眼淚會牽涉刻骨銘心的愛情;也可以夾雜妒忌出賣更免不了陰謀詭計,他和電影中Hello文一樣,想固守從前套路,沒有透徹地跟觀眾跟孩子心領神會。

許冠文還是一直被觀眾等待,也有很多新代導演要求他出山。先在台灣拍《一路順風》被導演鍾孟宏嚴重調校:一點不要笑一點不要滑稽一點不要擠眉弄眼。他開初非常不習慣,會以為你們都不再識貨不需要我最擅長最滾瓜爛熟的演技,對了這可能是答案:我們都不要以前的,但仍看出他沒徹底甘心被調校。然後第一次驚艷,就是他在《風再起時》,正義凜然地用標準英式官腔,振振有詞說出舊時代的公義法治,他和梁朝偉對戰,氣場絲毫不落下風。在《破地獄》他演出這麼一個又固執又偏激的喃嘸佬。但說他純然重男輕女沒有把衣鉢傳給女兒,又嫌女仔月經冒犯祖師爺的安排比較片面,根本他連自己兒子都看不起,覺得他做喃嘸佬只是為兩餐,技術層面同自己完全是兩個境界,Hello 文是看不起所有人包括自己兒女的一個父親,然後許冠文把這個父親演到更脫胎換骨絕頂境界。

或許今天我們不需要更添苦澀的悲劇,也不容易挽回我們再像從前無憂無愁狂笑九十分鐘,這正是黃子華再沒有表演楝篤笑的原因。那麼我們只有正視我們的壞心情壞遭遇,去破地獄去逐層挖掘內心深處,試圖把那些糾結惆悵破除,你為了我我為了你,生人為了死人釋懷,死人也反過來為了生人解結,讓我們仍懂得抱緊眼前熱暖。有時會說黃子華這兩年勢如破竹是他行運,也許只對了一半,而是他金盤𠺘口後雖然不算頻密但有心地,總會在演出時為普羅大眾厲聲疾呼一下,吶喊一點不公義,不管在法庭或在那個破地獄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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