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2日星期四

黎蝸藤專欄:「以沙建交」是哈瑪斯發動攻擊的直接導火線

 黎蝸藤專欄:「以沙建交」是哈瑪斯發動攻擊的直接導火線

根據以色列傳統的強硬立場,大規模的反擊已可想而知。圖為以色列民眾在全副武裝的警察護送下,逃離家園。(美聯社)

根據以色列傳統的強硬立場,大規模的反擊已可想而知。圖為以色列民眾在全副武裝的警察護送下,逃離家園。(美聯社)


10月7日,基地位於巴勒斯坦加薩地帶的哈瑪斯(Hamas),突然對以色列發起名為「阿克薩洪水行動」(Operation Al-Aqsa Flood)的大規模海陸空立體襲擊。根據戰報,哈瑪斯不但發射了超過數千枚火箭彈,遠程空襲以色列核心地區;數百名武裝人員還在地面越界攻擊以色列南部多個聚居地和軍營,以色列死亡人數多達幾百人,受傷者不計其數;哈瑪斯還俘虜了至少幾十名人質,當中一名以色列少女被兩個哈瑪斯大漢綁架上摩托車大呼救命的視頻傳遍社交網絡,令人震驚。

 

中東地區的「九大矛盾」

 

根據以色列傳統的強硬立場,大規模的反擊可想而知,尤其現在還是強硬派當權。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強硬表態,隨即發起「鐵劍行動」,空襲加薩地帶,還誓要收復南部地區。根據哈瑪斯方面的說法,以方襲擊已造成了加薩地帶幾百人的死亡。

 

事件震驚全球。這是幾十年來,以色列遭受的最大規模襲擊。受害規模之大,事件之嚴重性,絕對不是一些站在一旁看的國家呼籲「雙方冷靜」所能夠化解的。

 

這次襲擊為什麼會發生?

 

筆者曾論述總結,中東矛盾錯綜複雜,加上近年局勢新發展,即便不算上「外部勢力」,也至少可歸為「九大矛盾」:1)以巴矛盾;2)宗教矛盾,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之間的矛盾;3)伊斯蘭教內部的宗教矛盾,即遜尼和什葉派矛盾;4)世俗和宗教政權的矛盾;5)獨裁和民主的矛盾;6)民族矛盾,爭取獨立的庫爾德人和壓制其獨立的國家(土耳其敘利亞伊拉克)的矛盾;7)恐怖主義與反恐之間的矛盾;8)土耳其「重返中東」之後和阿拉伯國家爭奪「遜尼派老大」的矛盾;9)阿拉伯國家內部爭奪「阿拉伯老大」的矛盾。

 

第一組矛盾,以巴矛盾是這次襲擊行動的直接背景。這裡稍微介紹一下。聯合國大會在二戰之後的1947年,通過了187號「以巴分治」決議案,在地中海沿岸英國託管地上建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兩個國家。決議得到大多數國家支持,包括聯合國五大國中的美蘇法(英國和中華民國投了棄權票)。巴勒斯坦人在其他阿拉伯人的支持下,不肯服從決議,發動了第一次中東戰爭。此後又接連發生四次中東戰爭。五次戰爭,以色列四勝一敗(輸了第二次)。最終,以色列佔據了原託管地大部分地區,巴勒斯坦人政權則退縮到加薩地帶和約旦河西岸這兩個不相連的地區。

 

到了1990年代,美國開始主導巴以和解的中東和平進展,但進展不斷被打斷。至今,巴勒斯坦國雖號稱建國,但還是一個「名不副實」的國家。其中,窄小的加薩地帶是巴勒斯坦人控制的;面積較大的約旦河西岸,雖有巴勒斯坦人政府,但土地上分布了眾多「猶太人定居點」,邊界則基本上被以色列控制。巴勒斯坦人政府的實際控制權力和地區都很有限。

 

巴勒斯坦人在遭到擊毀的以色列戰車上狂歡慶賀。(美聯社)

 

關鍵是,現在加薩地帶和約旦河西岸由不同的巴勒斯坦武裝黨派控制。約旦河西岸包含部分耶路撒冷城區,面積又較大,所以一般被視為「中央政府」,它由較溫和的法塔赫組織控制。窄小的加薩地帶則由激進的哈瑪斯組織控制。哈瑪斯堅持完全消滅以色列,強烈反對法塔赫的「溫和」路線,成為攻擊以色列的發源地之一(另一個是「寄居」在黎巴嫩南部的激進黨派真主黨)。

 

巴勒斯坦激進派有非常嚴重的「戰略焦慮」

 

近年來,哈瑪斯發動襲擊越來越頻密。哈瑪斯先發動襲擊,以色列再強硬反擊的戲碼不斷上演。雙方上一次大規模的武裝衝突發生在2021年5月。當時以色列發射「蒼穹」導彈截擊哈瑪斯火箭彈的情景,恐怕很多人還記憶猶新。

 

哈瑪斯近期如此活躍主要有幾個原因。

 

第一,以巴矛盾長期是中東的最主要矛盾。但自從阿拉伯之春和反恐戰爭後,其他矛盾成為主要矛盾,以巴矛盾被邊緣化,逐漸遠離輿論視線。

 

第二,在川普政府時期,美國採取了「一面倒」支持以色列的政策,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把大使館搬到耶路撒冷,還推動以色列和多個阿拉伯國家建交。巴勒斯坦人感到被美國「拋棄」。

 

第三,到了拜登時期,雖回擺到較為中立的立場,希望繼續調停推進以巴和談;民主黨內部也有更多的「進步派」支持巴勒斯坦,但受限於時局進程、政治現實以及拜登作為「舊派政客」的傳統立場,美國政府還站在支持以色列的一方。在上述2021年衝突中,拜登政府的立場就非常明確地支持以色列。

 

在西班牙巴塞隆納,示威者抗議以色列對加薩的空襲時舉著巴勒斯坦國旗,表達對巴勒斯坦人民的聲援。(美聯社)

 

於是,在多重因素下,巴勒斯坦激進派產生非常嚴重的「戰略焦慮」,深怕阿拉伯國家「拋棄」巴勒斯坦人。

 

此外,如前所述,加薩地帶的哈瑪斯和約旦河西岸的「中央」政府法塔赫嚴重不和,還互相競爭。於是哈瑪斯也樂於採取更激進的路線,爭取在巴勒斯坦人的支持以「奪取中央政權」。以色列的內塔尼亞胡政府長期以強硬著稱。雙方就進入局勢不斷惡化的「下墜螺旋」了。

 

烏克蘭戰爭推進哈瑪斯的「焦慮感」

 

烏克蘭戰爭爆發後,中東出現了非常複雜的新局面,進一步推動了哈瑪斯的「焦慮感」。

 

烏克蘭戰爭中,俄國自然是侵略者,在聯合國大會的歷次投票中也都認定俄國是侵略的一方。全球一直極力挺俄的只有「聯合國挺俄四醜」(朝鮮、白俄羅斯、敘利亞、厄立特里亞)。然而,很多國家沒有參與制裁俄羅斯,不少國家在聯合國大會投了棄權票,還有一些國家就連口頭上的委婉表態也不願意。不少國家雖然沒有表態「挺俄」,但依然和俄國進行正常的(甚至更緊密的)關係,好像侵略從不發生一樣。中東絕大部分國家,就是這類國家。

 

總而言之,烏克蘭戰爭爆發後,全球都意識到,自從九十年代開始的「全球化時代」(或後冷戰時代)已終結,全球將進入一個動盪不安的勢力重組年代。如何聯盟,如何站隊,如何待價而沽,如何採取合適的話語論述,或都將決定某國接下來幾十年的命運。

 

馳援戰場的以色列戰車。(美聯社)

 

中東原先就極為複雜,烏克蘭戰爭爆發後,各國更開始重新活躍地站隊。而中國把手伸入中東,成為中東新的「外國勢力」,更成為中東的重大變局。

 

在川普時代,川普在中東的政策雖然嚴重偏袒以色列,但由於巴勒斯坦問題早已邊緣化,伊朗與沙烏地阿拉伯的宗教及地緣政治矛盾成為主要矛盾。伊朗支持敘利亞巴沙爾政府軍及葉門的反政府胡賽武裝組織。沙烏地阿拉伯阿拉伯則支持敘利亞的「自由軍政府」及葉門的政府軍。沙烏地阿拉伯軍隊還親自下場葉門,參與葉門戰爭。

 

川普和美國國安系統格格不入,但和沙烏地阿拉伯實際掌權者王儲穆罕默德·賓·沙爾曼卻很談得來。王儲策劃了兇殘得令天下譁然的「卡舒吉謀殺案」(活生生地用鋸子把異見記者卡舒吉手腳鋸掉致死),川普卻輕輕放過。

 

拜登剛好相反,在競選時就說,要讓王儲和沙烏地阿拉伯付出代價,把沙烏地阿拉伯變成一個「被(國際社會)唾棄」的國家(pay the price, and make them in fact the pariah that they are)。王儲心高氣傲,對拜登當然也很不服氣。在拜登勝選後,沙烏地阿拉伯(和以色列)是極少數最後恭喜拜登的美國盟國。拜登上台後,王儲就一直要讓拜登丟面子。不但在烏克蘭戰爭中不肯和美國站在一起制裁俄國,還附和普京,可以減產石油,提高石油價格,給抗俄共同體對俄國石油禁運戰拖後腿。就算拜登萬里迢迢專門飛往沙烏地阿拉伯,登門「請罪」,王儲也給予冷遇,讓拜登空手而歸。說起來,拜登政府和沙烏地阿拉伯的其他矛盾不少,但王儲對拜登的私人恩怨,才是沙烏地阿拉伯與美國矛盾的根本原因。

 

中國就在這個關頭把手伸入中東。今年三月,在中國的「調停」下,沙烏地阿拉伯和伊朗這對老敵手,突然在北京宣布將恢復外交關係,震驚全球。此後幾個月,沙烏地阿拉伯和伊朗穩定推進復交工作,到9月初雙方互派大使,標誌著完全恢復了外交關係。在中國的推動下,沙烏地阿拉伯還和伊朗一道加入了「金磚國家」,儼然成為和中國俄國等站在同一戰壕中的夥伴。

 

沙國外長費瑟(左)與伊朗外長艾密拉多拉安(右)今年四月在北京會面。(美聯社)

 

沙烏地阿拉伯伊朗的敵對在過去十年是中東矛盾的主軸。兩國一宣布恢復邦交,完全扭轉了中東的敵對—同盟關係。

 

事實上,恢復外交對伊朗利多弊少,是個理性的選擇,因為它原本就處於弱勢。它還幫助了小兄弟敘利亞的巴沙爾政權重新回到阿拉伯國家聯盟(之前敘利亞的席位一直被阿拉伯聯盟承認的「自由軍政府」所代表)。

 

但對沙烏地阿拉伯,卻令人對其路線一頭冒水。因為伊朗敵視以色列是絕對無法改變的既定路線,而過去十多年,沙烏地阿拉伯和以色列的關係一直很好,除了正式建交,就等同於共同對抗伊朗的事實上盟友。而另一方面,以色列的當權者還是一直與王儲交好的內塔尼亞胡。和伊朗復交,不就等於背棄了以色列,背棄了內塔尼亞胡?

 

雖然說,國際局勢的動盪,讓眾多國家有了更多「走位」的空間,然而,「魚和熊掌不能兼得」,還是萬事不變的真理。沙烏地阿拉伯「既要-…又要…」,又豈能萬事如意?

 

以沙若建交中東局勢將180度大轉變

 

美國對中國推動沙烏地阿拉伯伊朗復交,表示出了應有的大度,即「歡迎地區局勢緩和」。這和中國形成鮮明對比。於沙烏地阿拉伯伊朗復交幾乎同時,美國也推動了日韓恢復正常關係,緩和地區緊張氣氛。中國對此事所表現出來的小氣和氣急敗壞,卻和中國聲稱對「支持地區局勢緩和」背道而馳。

 

當然,這不代表美國坐視中國在中東做大。原來,美國也下了大力,推動沙烏地阿拉伯和以色列建交。萬一以沙建交成功,這將會是比沙烏地阿拉伯伊朗復交還要大好幾倍的「大新聞」。畢竟,沙烏地阿拉伯伊朗斷交僅僅不到十年,沙烏地阿拉伯和以色列是幾十年從未建交過。

 

8月已有消息傳出,美國和沙烏地阿拉伯達成一攬子協議,這份協議堪稱是涉及多邊的協議,包括美國與沙烏地阿拉伯的協議、沙烏地阿拉伯與以色列的協議,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協議。核心是沙烏地阿拉伯和以色列建交,美國將負責沙烏地阿拉伯的防衛(包括出售先進武器給沙烏地阿拉伯),三方共同推動巴勒斯坦問題的最終解決。當然,這一攬子協議涉及的內容非常多,而且很複雜。具體如何要等協議公開才可分析。

 

但無論如何,如果這一攬子協議能夠達成的話,它將會給中東局勢再一個180度的大轉變。它不但標準著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攜手,更標誌著美國拜登政府「重返中東」,成為中東的操盤手。它也完全有可能「逆轉」沙烏地阿拉伯伊朗建交所帶來的種種影響。

 

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不能排除繼續「戰爭外溢」而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可能。(美聯社)

 

就是此事,給哈瑪斯帶來巨大的焦慮感。沙烏地阿拉伯以色列遲遲不能建交,核心就是沙烏地阿拉伯不好意思在明面上拋棄巴勒斯坦人。但一旦真的「拉下臉」拋棄了,最先被拋棄的必然是走激進路線的哈瑪斯。於是,哈瑪斯有充分的理由,發動這麼一次大規模的襲擊,重新激化以巴矛盾,讓沙烏地阿拉伯無法「拉下臉」。而其背後的支持者伊朗,甚至再背後的其他「外國勢力」,也都有理由,明裡暗裡支持哈瑪斯。

 

這些正是哈瑪斯發動如此大規模攻擊的邏輯線。

 

「戰爭外溢」令人憂慮

 

當然,現在要搞清楚整個攻擊背後的來龍去脈,還有待更多的資料。但當前,最令人擔心的是,以色列對哈瑪斯的還擊,會不會導致新一輪中東大戰,乃至全球大戰。

 

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筆者就一直擔心「戰爭外溢」,在各地爆發戰爭,而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可能。一方面,「禮崩樂壞」,全球失序,有國家會混水摸魚;另一方面,戰爭氣氛導致「戰爭情緒瀰漫」,各國更傾向用戰爭解決問題。

 

在尼日爾軍事政變之際,筆者已討論過這種可能,幸而各方還算克制。但在這次大規模襲擊以色列上百人死亡,幾十人成俘虜,再提什麼「保持冷靜克制」,就是一句廢話。能否不爆發大規模戰爭,看來只能默默祈禱了。

 

※作者為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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