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壺濟世一盞茶

懸壺濟世一盞茶

廣東涼茶文化，歷史悠久。一盞茶可比一帖藥，服後達致身心平衡，是前人智慧，歷經無數寒暑。涼茶文化過去在香港遍地開花，是貧苦大眾的恩物，十元八塊的良藥，背後卻是繁複的工序，和一顆濟世的良心。

在利益掛帥的今日，賺錢成王道，良心沒有價，在香港有一個百年涼茶老號，正面對重重困難，要謹守助人的精神，走一條正道，原來招風雨。橘黃的晨光劃破靛藍。在香港東面的後花園，靠山而建的矮房子，一間一間往上爬，路上未見一車一人，西貢的清早，薄霧下，是如此寧靜祥和。山腰上一間小屋，一幢破舊建築，傳來嘈雜聲響—數個工人正忙着，一個拿着鏟子，另一個拿着桶子，來來回回地走，動作敏捷，默契十足。地上放了一個約兩米長的不鏽鋼盤，尺寸有如一道大門。未幾，工人在旁邊卸下數個白色布袋，撕開後倒出黑卒卒的茶葉，一袋接一袋，份量多得足以堆積成山，再鋪滿盤中每個角落。

第六代傳人源樂明接手後，即游說阿叔源國振回公司幫手。

振叔每早準時八點開工，雖為廠長卻不時親自出馬「炒茶」。

「炒茶」工序是關鍵。把熬煮過的藥汁倒在茶葉上並快速拌勻，份量需準確拿捏，否則影響效用。

一名工人從後方端着全滿的桶子，小心謹慎地前行， 生怕桶內的烏黑汁液會濺到地上—全因這是經熬煮的藥，珍貴非常。他停頓數秒，果斷地把滾燙的藥汁分數次倒在乾冷的茶葉上。本來站到一旁的員工立即走回原位，拿起鏟子，快速翻炒着盤上的茶葉，一下又一下，蒸氣一瞬間湧至，煙靄紛紛，空氣中滲着淡淡甘苦味。直至甘香散去，藥被完全吸收後，就得再倒進新一桶藥，繼續翻炒。背向天空，光勾畫出工人的輪廓，朦朧間只有汗水最真實。炒茶的人愈見辛苦，面紅耳赤，難以想像夏天時的苦況。「呢度有成五百斤茶葉，好辛苦㗎！」老人字字鏗鏘有力。他是源國振，源吉林家族成員，現時負責監管生產流程，每早七時多就回到這個製作工場，不時親自落手，拿起鏟去「炒茶」，動作輕盈，一步到位，誰能猜到他已屆77歲。養生秘訣，全靠常喝祖傳盒仔茶。「或者有啲關係啦，唔知係咪對得啲盒仔茶多同埋肯飲啦，我從來無感冒㗎喎，我都唔知咩叫感冒！」總是滿面笑容、富有朝氣的他說。

藥汁以廿八種藥材熬煮八小時而成，包括山楂、黃連等，考心機考耐性。

熬煮藥汁的容器，比人更高。

茶葉放在小盒內，因此亦被稱為盒仔茶。

九蒸九曬巧製茶

這裏不是醫館，而是源吉林盒仔茶的廠房。每朝都會炒一次茶，每次花上一個小時，最要考驗臂力，或因此只有男士願意做。然而炒茶功夫，不是人人通曉。藥汁份量要拿捏準繩，太濕難以儲存，太乾即藥汁吸收不足，影響品質。負責炒茶工序的師傅，已在此工作二三十年，工多藝熟，做事可靠。「如果遲啲佢哋退休就慘啦，無人肯做！」源國振說。炒茶並非一次即成。每批茶葉都得炒九次，足足九次！加上炒過的茶葉每次都要曬乾，要用上八小時。「祖先傳落嚟嘅配方，叫做九蒸九曬。」振哥笑着解釋，「以前喺地上曬茶，曬乾之後又淋啲藥水落去，又再曬過。」說得再輕鬆，也掩蓋不了背後的辛酸。不過禽流感的關係，早年已禁止在室外利用天然日光曬茶，現轉用電爐烘乾，以致電費倍增，百上加斤。「用烘爐就節省好多時間，叫做唔使睇天食飯啦！」樂觀的他從另一角度看。

藥汁看似製作簡單，卻考功夫和耐性。一共以二十八種藥材提煉而成，包括山楂、黃連、金銀花、甘草、蒼朮等，落藥也有先後次序，每鍋得熬製至少八小時，盡取精華，而每次只夠供炒茶一次，用完又得再次熬煮新的。還有原材料，即茶葉，也很講究。選用未經加工的曬青毛茶，即普洱的原料，以雲南出產為佳，比較幼嫩，吸收藥汁的能力較好，加強盒仔茶效用。算起上來，這代表每一批茶，至少要花上九天才稱得上完成。九蒸九曬後，就交由製作工場內的女工把茶葉裝到小盒子中。「入完盒要放入炭爐再烘吓佢，夠乾身先襟擺㗎！」振哥說。最後，由包裝部的三個老女工，為小盒子貼上專屬貼紙、包上說明書、再入大盒，盒仔茶大功告成。每一步都體貼入微，那份餘溫觸不到，卻感受得到。

陳年賬簿依然存放店中，歷史遺物，見證興衰。

Jacky的爸爸源汝福為第五代傳人，在源吉林工作逾五十年，一直為家族生意打拼至離世一刻。

臨危上陣保招牌

如此熟稔每個製作要求和步驟，還以為振哥從小到大都為家族事業打拼，誰不知成為廠長只不過是五、六年前的事。年老才有此決定，全因疼愛姪兒。「佢老竇做老總經營嘅時候，我同佢係兄弟兼老友，到佢返嚟做嗰陣，因為人手缺，咁返嚟幫手啦！」他口中的姪兒，是源樂明（Jacky），第六代接班人。他個性老實，話不多，自嘲不擅辭令。只不過，對於阿叔的付出，Jacky心存感激。「好彩有佢幫手咋，佢真係好好！」振哥也接着派高帽，「我對佢有信心，先至會嚟幫佢手啫，如果唔係我唔會嚟幫佢啦，我幾廿歲人！」Jacky與振叔相處融洽，反而跟爸爸源汝福關係疏離。「佢好嚴肅㗎，我哋幾兄弟姊妹好怕佢，無咩偈傾。由細到大，佢喺度呢，我哋都唔敢出聲，只有佢講，你聽。」

甘和茶於清道光年間面世，由源氏祖先源吉華與三名兒子研製。

一直位處上環的門市，建築屬戰前樓，別具歷史價值。

甘和茶功效多，清熱解毒，消膩解酒。

源汝福為源吉林第五代傳人，由十多歲起就投入家業，工作逾五十年。大概上一代的人只顧工作，平日總是沉默寡言。不過身為父親，心裏還是着緊親兒。Jacky憶起年少時到非洲遠行，沒有歸期，忙碌的爸爸竟然趕至機場送行，令他大為感動。還送來兩盒甘和茶傍身，叮囑他要小心身體。父子間就是如此口硬心軟。後來Jacky移居英國，只有大時大節才回港探親。一直以來，源汝福未曾開口要兒子繼承。直至八年前，不幸患上惡疾，需入院治療，源吉林頓失掌舵人，不知何去何從。年老的叔父徬徨無助，年輕一輩又紛紛拒絕，只有Jacky肯接手。「我當時就飛返香港啦，啲阿叔就叫我頂住佢先，就話等我爸爸好番，我先至走啦！」可惜這一天並沒有到來。爸爸健康狀況惡化，數個月後與世長辭。早已在外地落地生根，從沒想過要承繼家業，這一次騎虎難下。可是每當想到自己是源氏一員，在責任感驅使下，Jacky也硬着頭皮接受。只是近年生意每下愈況，早已不復當年勇，要重新出發，談何容易，「我返嚟之前幾年都係蝕緊錢，因為大家都老啦，無精力做落去。」也難怪，一大盒藏有十小盒的甘和茶，多年來都只賣三四十元，根本賺不了幾分錢。面對日益上漲的成本，難以支撐下去，「唔敢加價，始終我哋係想幫人，而且喺人哋眼中，呢啲只係唔值錢嘅嘢！」他嘆道。

欠缺經驗，最初他只好將勤補拙，凡事親力親為。又主動出擊，多拜訪客戶溝通了解，卻被譏諷。「有啲客話，嘩！你哋公司啲人幾十年嚟都未嚟見過我㗎喎，點解你會嚟見我呢？」源氏曾經地位顯赫，如今要從頭做起，教他灰心喪氣。可是他笑稱自己比較堅強，並沒有一刻要打退堂鼓，「連我啲細路都同我講，唔好浪費源吉林，應該要話畀人知，好似以前咁輝煌，唔好再沉落去。」即使不求聞達，仍難逃時代進步。醫學發達，年輕人有何頭暈身㷫，也習慣依賴藥丸。即使近年中醫大行其道，古舊的盒仔茶也不再盛行，漸被人遺忘。「涼茶要煲嘅，但二百年前我哋已經沖（藥）茶飲，當時嚟講係好先進，用滾水沖，焗幾分鐘就飲得㗎啦！」世人都不知藥茶是寶，Jacky感慨萬分。縱使失望，也沒令他放棄，反而更積極尋求突破，想辦法拓展生意，「希望我可以將個牌子搞返好！最重要係幫到人！」天道酬勤，最近生意的確有好轉，至少能收支平衡。

由熬藥、炒茶至包裝，依然全人手製作，成本高。惟一盒（內有10小盒）只售四十元，根本賺不了錢。

清熱解毒治人心

在利字行頭的香港，要堅持這種費時費勁的工藝，還要獨沽一味，於別人眼中不過是瘋子所為，最多讓你撐夠十年八年便告吹。偏偏源氏一做，就過百年，「我哋賣咗咁多年都係賣一樣產品，就係盒仔茶！」Jacky常以此為榮。品牌的歷史可追溯到清道光年間。最初，源氏於廣東經營顏料生意，出售硃砂、水銀等，取名源廣和。本來對中醫藥有研究的源氏，又製作出源吉林甘和茶，後來當地爆發疫症時，更施贈貧苦大眾。因其解毒效用，成功救治多人性命，自此聲名大噪。源氏後人將甘和茶發揚光大，曾在華南地區開設多間分店，威振四海。直到五十年代，中國實行公私合營，佛山廠房被收歸國有，其餘海外分店也陸續關閉。幾經風雨，現只剩下香港一店，1923年起屹立上環，至今有百年歷史。配方沿用兩個世紀，必有其價值。萬應甘和茶功效顯著且廣泛，就連中醫師也認同。除了可舒緩初起感冒，還有助清熱、解酒、消膩，真正有病醫病，無病強身。「你食滯咗飲落去，又好快肚餓㗎啦！」振哥在旁搶着介紹，而且味道還不錯，「有啲甘涼嘅，飲落喉嚨係舒服嘅。」因此遠近馳名，外銷至東南亞、美加，「有華人嘅地方都有盒仔茶賣！」

雖不是甚麼珍貴藥材，但口碑好自然會引來抄襲者，Jacky對此大呼痛心，即端出數個盒子，乍看之下，無論包裝還是藥茶都酷似源吉林茶，誰知全是冒牌貨。他最怕人們買了假茶，醫病不成更吃壞肚子。頑疾能醫，人心難治。多年來盒仔茶要對抗的，又何只熱毒感冒？身在亂世從來不容易，偶有身心不平衡，就來一盒甘和茶，生津之餘，會嗒出一股溫暖的甘甜味，那是多年來製作者的心思，濟世為懷的初衷。●

源吉林

地址：上環蘇杭街112號
電話：2545 4714
營業時間：星期一至星期五9am-5pm

撰文：張芷澄
攝影：陳旭鵬、謝致中
編輯：潘惠卿
美術：魏家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