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7日星期三

【你是第幾代香港人? ——從《回頭好難》回到《四代香港人》】紅眼

 




20251216
【你是第幾代香港人? ——從《回頭好難》回到《四代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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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讀香港文化研究,基本上一定跳不過呂大樂於《四代香港人》提出的世代論。過去廿年,「四代香港人」論述成為了各大專院校的文化研究、社會學以至通識課程的必修課題,但正正因為「四代香港人」被一錘定音,推祟為一套學術權威論調,容我直言,我是一直都不認同,甚至覺得這論調以偏概全,將複雜紛陳的社會面貌過度統一簡化,譬如八、九十年代新移民大陸人呢?回歸前移民離開,又或者回歸後從西方國家「海歸」香港尋找發展機遇的香港人?無法被「四代香港人」收編的人,是否連成為香港人的資格都沒有?甚至在我最初接觸這一套世代論的時候,學院裏年輕一輩質疑及否定世代論這套主流論述的聲音,可能才是最主流的論述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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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如果稍有翻讀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又會發現我們之所以有著種種質疑反抗,都很符合呂大樂所提出的世代論描述。呂本身就是第二代香港人,即戰後嬰兒潮那一輩。他們不像經歷過戰火,處事務實,但求溫飽安穩,以生活和家庭放在首位的第一代香港人,第二代人面對戰後急速發展的新時代,被寄托為將會構建香港未來社會的棟樑,他們擁有最多戰後和平時代的紅利、最多發展空間,只要上進,便可以換取到最大回報,如呂大樂所言,他們是一個自大世代。受到精英主義熏陶的戰後巨嬰,逐漸變成一批社會巨頭,他們永不言退,直到老去之後仍然有著指點江山的使命感。與戰後巨嬰這一代相對,就是生於六、七十年代,無論如何力爭上游,頭上始終是一群佔據了社會重要資源的第二代人,因此走向平庸務實的第三代香港人;以及戰後巨嬰成為父母之後,由他們所孕育出來的第四代香港人。後者被形容為物質最充裕,卻偏偏是無法用金錢、物質得到幸福快樂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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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代香港人的論述,是過去惹起最大爭議之處。呂認為,第四代人成長於戰後巨嬰想要望子成龍、爭取出頭機會,於是不斷催谷他們應試、備戰,緊密監視的氛圍之中,由此引伸這一代人成長於天使與魔鬼——優厚生活與被規劃之間,因而想要反抗,違背由第二代香港人建立的社會秩序,這既是恆古不變的世代之爭,也有家庭倫理、社會價值觀的衝擊。我自己都是活脫脫的第四代香港人,特別不認同《四代香港人》那種教導我們如何去理解香港社會結構,隱約提到年輕一代身在福中不知福,追求虛無飄渺精神價值的說法。而且,只有第二代香港人(呂大樂)眼中存在第四代香港人這種身份認同,所謂第四代香港人本身肯定不認同這套收編方法,最多認同是八十後、九十後,但肯定不是與第二代的從屬關係。但很吊詭地,這種不認同偏偏就是論述中對我們這一代的準確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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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大樂於新著《回頭好難》回頭重新檢視當年所提出的四代香港人論述,也當然提到論述本身引起的世代之爭。「有一種意見是覺得基於戰後嬰兒世代的思考框架,年輕一代人更為多元、複雜的關懷,被曲解為『未能成功上位』,是錯誤理解年輕人的不滿。」他坦然承認,當年提出四代論,整套論述其實是以第二代香港人,即是他自己這戰後難民潮一輩為主軸,寫他們那一代人與自己父母,與他們的後輩所面對的不同處境,以及他們是如何塑造第四代香港人的成長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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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代香港人」爭議初引發於千禧年,呂筆下兩書相隔廿年,但遺憾地,今日他「回頭」再寫,卻沒延續寫到第五、第六代香港人。又或者,這是呂大樂作為「喜歡對社會指指點點」的戰後嬰兒世代,最不像他對自身世代所描述的展現。讀《回頭好難》時,其實也再三想到這幾年所謂的社會撕裂,不同世代與社會價值觀的對立。是香港人的世代進程難以再歸類,還是世代論已經不適用於今日逐漸左右二分對立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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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或,因為戰後巨嬰/巨頭世代壟斷社會資源的影響力,仍然持續到今日,他們仍然是政治、商業、學術界的最上位者,所以我們仍然是在他們規範下成長的第四代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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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樂觀一點的想法是,戰後八十年,社會已隨著第四代香港人的成長,走向多元,出現更多不同聲音,不同意願的流動方向,難以再用統一世代框架去討論。近年香港人心頗有分道揚鑣的局面,或有人成為第五代香港人,有人隨著邊境城市融合,北上定居,成為大灣區第一代人——第一代大灣仔,有人選擇離開香港到台灣、歐洲、美國重新建立家園,他們的子孫算是第幾代香港人,還算不算是香港人?又或者,套用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特質,今日有一些移民離開香港的人,正正擁有親身見證戰火的第一代香港人的性格,他們經歷苦難,深深體會到世道不公,人禍不仁,難以撼動,只能學習好好屈就求存,自身沒有太大的目標,卻把所有未來都寄托在他們的孩子身上。未來是屬於「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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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戰後一無所有的第一代人來說,由無到有,能成立家庭,能安頓下來本身就很不簡單。」在下一代眼中,這一代人活得固執、守舊。但放眼今日香港,當經濟轉差,時代轉壞,方知那年人們能夠活下去,源自一種頑強,一種守望。這不是經濟起飛時飄然自大世代能明白的事情。而他們不明白年輕一代的訴求,正如他們並不理解自己父母到底是怎樣成長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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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們父母是四代香港人中最偉大,目光最長遠的一代。今日每個離開香港重新建立家園的人,背後的原因、面對的困難都不盡相同,他們到底延續了世代論,還是說明了世代論述只是香港千禧年間一套短暫的社會觀察仍待觀察,仍待更多爭論。如果一個城市能夠基於世代論述有所爭論,代表不同持份者的聲音都有被聽見,何嘗不是一件美好文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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