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十三維度
悲劇不是無可避免的
宏福苑花費3.3億元的大維修，一日間化為灰燼，損失的除了是錢，還有44條無價的人命（以執筆一刻計算）。許多專業人士已經評論過了，火勢之所以蔓延得這麼快，兼一發不可收拾，主因不是竹棚，而是棚網不符合《認可人士、註冊結構工程師及註冊岩土工程師作業備考》APP-70列明的「阻燃」標準。
為什麼不使用較安全的阻燃網？答案當然是錢。港九搭棚同敬工會理事長何炳德今早接受電台訪問，指出具阻燃特性的棚網，比不阻燃的貴一倍，不排除有人為了降低成本鋌而走險。何炳德又說，現時政府只建議使用阻燃網，並非強制使用；他認為應該立法加強規管。
事實上，近年香港棚架起火的新聞，隔三差五就會見報，大廈維修的安全問題，早已響起警號。昨晚陳沛然醫生發一帖文，列出今年的棚架火警：「2025年，1月，觀塘工廈棚架起火； 2月，荃灣德士古道地盤棚架起火； 4月，屯門青磚圍棚架起火； 5月，西環德輔道西地盤起火懷疑有煙頭燒著棚架 ； 7月，灣仔景星大廈棚架起火； 9月，柴灣峰華邨棚架起火； 10月，中環華懋大廈棚架三級火、啟德地盤棚架起火、香港大學西苑宿舍地盤棚架起火。」宏福苑大火是今年第十宗。
我又隨便搜一下前兩年同類事故，名單不一定完整。2023年，5月，觀塘偉業街棚架起火；11月，旺角地盤棚架起火 、啟德地盤棚架起火。2024年，2月，油麻地茂林街地盤棚架起火；12月，中環地盤工人燒焊意外焫着棚架圍網、北角屋苑棚架起火。起火原因，有些或源自工人吸煙，也有些是燒焊時彈出火屑，燃燒棚架圍網（如去年啟德地盤和中環地盤意外）。
不管有沒有人吸煙，這類火災都顯然跟棚網不阻燃有關，禍源清晰，根本多一宗也嫌多，何況幾年來接二連三的發生？宏福苑居民當然早已意識到棚網的危險，去年曾就此事向政府部門查詢。但勞工處卻答覆，棚網只用來「限制物件墮下的範圍」，法例沒規定阻燃，又說宏福苑工程不涉「熱工序、使用明火或易燃物品」，「棚網發生火災的風險相對為低」，傲慢地忽視了居民的憂慮，也輕率地錯過了防止這場悲劇的機會。
或許有人也跟我同樣疑惑：香港人搭竹棚、圍棚網已許多年了，為什麼以往不見有這麼頻繁的火災？我今早看到一位地盤工友「hk.builder」在2023年寫的IG帖文，覺得很值得參考。當年3月，尖沙咀中間道一個地盤發生四級火，燒逾9小時，其後屋宇署發出信函，要求所有外牆棚網、保護幕、防水油布等需符合以下特定標準：
(a) GB5725-2009
(b) BS 5867-2:2008
(c) NFPA 701:2019
以上分別代表中、英、美三國標準。對於屋宇署的指引，「hk.builder」形容是「政治正確，無可挑剔」，但隨即指出業界會如何執行。他說，工場安全部將完全依據證書行事（原話是「認cert唔認人」），只要在開工前收集齊備相關證明文件，即視為符合要求。承建商或分判商將提交哪款證書呢？「hk.builder」斷言百分百是中国標準 GB5725，至於那張證書是否可靠，就由你自己去判斷好了。
那麼過去的做法是怎樣呢？「hk.builder」指出，在1995年的作業守則（PNAP 176）中，僅有「應採用耐燃遮布」這一句簡單規定，其餘則依靠行業自律；信譽良好的「棚佬」為維護自身聲譽，自然謹慎行事，不會偷工減料胡作妄為。
至於地盤工友的監管方法，則倚賴傳統智慧。「hk.builder」談及資深師傅做法，說他們驗證棚網是否合規，只需一個打火機即可：隨手在工地剪下一塊棚網樣本，用打火機從下方點燃它，若火苗在數秒內自動熄滅，則視為合格，若火舌持續向下滴，則不合格。老師傅們的結論是：「切勿輕信無用的證書，親身測試才是最真實（原話是「咪信爛鬼證書，自己試過最真實」）。」
綜合以上，承建商的無良、工程監督人員的粗疏、政府部門的苟且，還有不知誰人罔顧安全亂拋煙頭，社會一層層的崩壞，都是宏福苑大火災的禍根。
老天爺有靈，其實早在之前十多次棚架小火災中已發出預警了，可惜有關部門總視而不見。想起香港有個所謂「地區防火委員會」，政府除了靠他們篩選區議員外，不知尚有何用？今年7月，政務司司長陳國基破天荒提早18小時宣布日校停課，令大眾議論紛紛。當時陳司長還振振有詞說「寧安全，莫後悔」。回想起來，實在無比諷刺。
宏福苑火災絕對是人禍，必須徹查到底各方責任。最後，祝願傷者脫險、災民振作，也希望悲劇不會重演。
文匯報記者的測試
下筆一刻，宏福苑大火死亡人數已達128，還未計及至今依然失聯的人，想到這裏，心情就無比沉重 。相信正常市民都會期待政府做三件事：一是徹查真相，以釋眾疑；二是嚴肅問責，以平民憤；三是糾正缺失，以安人心。特區政府是朝着這些方向做嗎？先談第一點：真相。
現在講真相，當然言之尚早。但昨天「保安局」局長鄧炳強及政府新聞公報已經宣稱，初步調查化驗顯示，宏福苑大廈外圍的棚網、保護網「達阻燃要求」，只有貼在窗外的發泡膠板高度易燃。言下之意，發泡膠才是罪魁禍首。真的嗎？
根據港府昨晚（11月28日）10點鐘的發稿，房屋局獨立審查組在2024年10月審視了宏福苑承建商呈交的棚網測試報告，「並無發現不符合《建築物條例》及相關作業備考／通告函件對棚網阻燃特性的要求」。
請各位先咀嚼一下以上引文的用字，你留意到什麼？我看到的是「並無發現不符合」這類帶有兩個否定的句子，不禁想起多年前梁振英金句「記憶中，我冇講過我冇僭建」。
細心一想，就知道「並無發現不符合⋯⋯」不等於「確定符合」。句子寫得這麼繞，不外乎表示「審查組」當時僅僅做了一個簡單動作：看一眼那測試報告，完。那份報告是否可靠呢？他們應該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
除了目測一下報告，審查組也在去年11月「到訪宏福苑，監察宏福苑負責註冊檢驗人員和承建商現場抽樣並用火燃點棚網物料，並未發現助燃情況」。這句話一樣耐人尋味——「並未發現助燃情況」不等於「確定阻燃」。
你要確定棚網物料阻燃，需要跟隨一個標準程序測試，例如用火燃燒多少秒、用什麼角度去燒、撤火後觀察物料何時自熄等。做足全套，你才有資格講「確定物料阻燃」。更令我驚訝的是，當日在現場抽樣的還有承建商人員，敢問一句：若他們偷工減料，會傻愣愣地抽一塊不合格樣本來做測試嗎？
政府公報又說，審查組已在五個正進行大維修的屋苑給棚網做「初步現場採樣」，「經政府化驗所進行測試，初步結果並無發現不符合《建築物條例》及相關作業備考／通告函件對棚網阻燃特性的要求。」既然有政府化驗所權威認證，奇怪，為什麼還要把說話講得那麼「委婉」，維持「並無發現不符合」這句式，而不直截了當說「符合……要求」呢？
請勿怪我咬文嚼字，因為根據民間測試，政府公布的「初步結果」的確難以服眾。審查組做「初步現場採樣」的五個屋苑，分別是大埔宏福苑宏志閣、沙田穗禾苑、深水埗清麗苑、深水埗怡閣苑及觀塘安基苑——宏志閣是宏福宏唯一倖免於難的大樓，棚網竹架近乎完好無缺（應該是因為風向，免受大火波及）。然而這兩天有人在上述其中一個屋苑採樣測試，結果跟政府公布的截然不同。
《香港01》11月28日有一篇報道，你看標題就懂了：「裝修師傅實測穗禾苑棚網等4種物料 3種點火燒着」。同樣是現場採樣實測，為什麼民間測試一點即着，而政府化驗所卻「並無發現不符合」法律條例對棚網阻燃特性的要求呢？
若說政府化驗所出錯，甚至說政府撒謊，我反而比較安心。但如果政府的「初步結果」確實無誤，那就表示官方標準原來寬鬆得恐怖，就連普通一個裝修師傅的要求也達不到！
更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市民自己做測試，黨媒記者今次也盡了傳媒義務，在炮台山富嘉閣做了一次實測。宏福苑的承建商宏業建築，另外還有11項私樓工程，施工地點包括屯門怡樂花園、炮台山富澤花園富嘉閣等。《文匯報》11月28日有篇報道，題為「涉事承建商另一屋苑工程揭消防隱患」，記者在27日到訪富嘉閣，報道了那兒的維修工程實況。
據報道，記者在大廈四面光井發現已搭滿竹棚架及包圍灰白色棚網，以及有發泡膠圍封，也看到一名女工將大量棚網及中空板推往垃圾斗棄置。記者追問那些物料是否由公司指示棄置，女工支吾以對，只說：「我係清潔工，見到就收走。」隨即掉頭離去，拒絕再回應。然後記者就從垃圾斗取走幾樣物料測試，報道原文如下：
「香港文匯報記者隨即撿走剛被棄置的三種物料樣本，包括灰白色棚網主體、棚網縫合位的啡色布邊，以及白色發泡膠，並前往屋苑外安全地點以打火機進行燃燒測試，其間灰白色棚網一觸火即烈焰竄升，冒出濃烈黑煙及刺鼻塑膠味；啡色布邊更是一點即燃，火舌竄升，險些燒傷記者手指；發泡膠則瞬間熔化滴落燃燒塑膠，火星四濺。三種物料均在數秒內猛烈燃燒，完全不具任何阻燃功能。」
記者在下文也不忘指出：「網上早前流傳照片顯示，宏業建築曾在富嘉閣大廈內張貼棚網檢驗報告，聲稱該批棚網符合CNAS認證的阻燃標準。」那份檢驗報告的照片，我也見過。報告顯示「密目式安全立網」由「山東宸旭化纖繩網有限公司」生產，並經「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化驗認證。
屯門怡樂花園大廈通告板也貼出棚網的檢驗報告，顯示「阻燃密目網」由「濱州市源進化纖繩網有限公司」生產，同樣由「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化驗。有理由相信，審查組去年審視的宏福苑棚網檢驗報告，也是「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出品。
這間「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的化驗是否可靠，我不清楚。但就網上照片所見，富嘉閣張貼的報告封面，英文字排版已經錯漏百出，「Inspection」的字母被硬生生截肢解體，分割得老死不相往來，予人一種「業餘、不認真，和像馬戲團」的觀感。
這份報告若是宏業建築偽造，還好——那只是承建商的錯而已——但如果報告是真的，大家就不得不懷疑「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的專業能力了。「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認證的棚網阻燃性，為什麼經不起《文匯報》記者隨手一燒的測試呢？港府必須給公眾一個有說服力的解釋。但有可能嗎？
綜合以上所說，政府的「初步調查」並沒有讓公眾看到真相，反而增添更多疑惑，也使人有一種感覺：官方測試保護網，似乎只想「保護個網」。如果真相是火，官方的阻燃能力肯定超標。
下筆一刻，宏福苑大火死亡人數已達128，還未計及至今依然失聯的人，想到這裏，心情就無比沉重 。相信正常市民都會期待政府做三件事：一是徹查真相，以釋眾疑；二是嚴肅問責，以平民憤；三是糾正缺失，以安人心。特區政府是朝着這些方向做嗎？先談第一點：真相。
現在講真相，當然言之尚早。但昨天「保安局」局長鄧炳強及政府新聞公報已經宣稱，初步調查化驗顯示，宏福苑大廈外圍的棚網、保護網「達阻燃要求」，只有貼在窗外的發泡膠板高度易燃。言下之意，發泡膠才是罪魁禍首。真的嗎？
根據港府昨晚（11月28日）10點鐘的發稿，房屋局獨立審查組在2024年10月審視了宏福苑承建商呈交的棚網測試報告，「並無發現不符合《建築物條例》及相關作業備考／通告函件對棚網阻燃特性的要求」。
請各位先咀嚼一下以上引文的用字，你留意到什麼？我看到的是「並無發現不符合」這類帶有兩個否定的句子，不禁想起多年前梁振英金句「記憶中，我冇講過我冇僭建」。
細心一想，就知道「並無發現不符合⋯⋯」不等於「確定符合」。句子寫得這麼繞，不外乎表示「審查組」當時僅僅做了一個簡單動作：看一眼那測試報告，完。那份報告是否可靠呢？他們應該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
除了目測一下報告，審查組也在去年11月「到訪宏福苑，監察宏福苑負責註冊檢驗人員和承建商現場抽樣並用火燃點棚網物料，並未發現助燃情況」。這句話一樣耐人尋味——「並未發現助燃情況」不等於「確定阻燃」。
你要確定棚網物料阻燃，需要跟隨一個標準程序測試，例如用火燃燒多少秒、用什麼角度去燒、撤火後觀察物料何時自熄等。做足全套，你才有資格講「確定物料阻燃」。更令我驚訝的是，當日在現場抽樣的還有承建商人員，敢問一句：若他們偷工減料，會傻愣愣地抽一塊不合格樣本來做測試嗎？
政府公報又說，審查組已在五個正進行大維修的屋苑給棚網做「初步現場採樣」，「經政府化驗所進行測試，初步結果並無發現不符合《建築物條例》及相關作業備考／通告函件對棚網阻燃特性的要求。」既然有政府化驗所權威認證，奇怪，為什麼還要把說話講得那麼「委婉」，維持「並無發現不符合」這句式，而不直截了當說「符合……要求」呢？
請勿怪我咬文嚼字，因為根據民間測試，政府公布的「初步結果」的確難以服眾。審查組做「初步現場採樣」的五個屋苑，分別是大埔宏福苑宏志閣、沙田穗禾苑、深水埗清麗苑、深水埗怡閣苑及觀塘安基苑——宏志閣是宏福宏唯一倖免於難的大樓，棚網竹架近乎完好無缺（應該是因為風向，免受大火波及）。然而這兩天有人在上述其中一個屋苑採樣測試，結果跟政府公布的截然不同。
《香港01》11月28日有一篇報道，你看標題就懂了：「裝修師傅實測穗禾苑棚網等4種物料 3種點火燒着」。同樣是現場採樣實測，為什麼民間測試一點即着，而政府化驗所卻「並無發現不符合」法律條例對棚網阻燃特性的要求呢？
若說政府化驗所出錯，甚至說政府撒謊，我反而比較安心。但如果政府的「初步結果」確實無誤，那就表示官方標準原來寬鬆得恐怖，就連普通一個裝修師傅的要求也達不到！
更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市民自己做測試，黨媒記者今次也盡了傳媒義務，在炮台山富嘉閣做了一次實測。宏福苑的承建商宏業建築，另外還有11項私樓工程，施工地點包括屯門怡樂花園、炮台山富澤花園富嘉閣等。《文匯報》11月28日有篇報道，題為「涉事承建商另一屋苑工程揭消防隱患」，記者在27日到訪富嘉閣，報道了那兒的維修工程實況。
據報道，記者在大廈四面光井發現已搭滿竹棚架及包圍灰白色棚網，以及有發泡膠圍封，也看到一名女工將大量棚網及中空板推往垃圾斗棄置。記者追問那些物料是否由公司指示棄置，女工支吾以對，只說：「我係清潔工，見到就收走。」隨即掉頭離去，拒絕再回應。然後記者就從垃圾斗取走幾樣物料測試，報道原文如下：
「香港文匯報記者隨即撿走剛被棄置的三種物料樣本，包括灰白色棚網主體、棚網縫合位的啡色布邊，以及白色發泡膠，並前往屋苑外安全地點以打火機進行燃燒測試，其間灰白色棚網一觸火即烈焰竄升，冒出濃烈黑煙及刺鼻塑膠味；啡色布邊更是一點即燃，火舌竄升，險些燒傷記者手指；發泡膠則瞬間熔化滴落燃燒塑膠，火星四濺。三種物料均在數秒內猛烈燃燒，完全不具任何阻燃功能。」
記者在下文也不忘指出：「網上早前流傳照片顯示，宏業建築曾在富嘉閣大廈內張貼棚網檢驗報告，聲稱該批棚網符合CNAS認證的阻燃標準。」那份檢驗報告的照片，我也見過。報告顯示「密目式安全立網」由「山東宸旭化纖繩網有限公司」生產，並經「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化驗認證。
屯門怡樂花園大廈通告板也貼出棚網的檢驗報告，顯示「阻燃密目網」由「濱州市源進化纖繩網有限公司」生產，同樣由「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化驗。有理由相信，審查組去年審視的宏福苑棚網檢驗報告，也是「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出品。
這間「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的化驗是否可靠，我不清楚。但就網上照片所見，富嘉閣張貼的報告封面，英文字排版已經錯漏百出，「Inspection」的字母被硬生生截肢解體，分割得老死不相往來，予人一種「業餘、不認真，和像馬戲團」的觀感。
這份報告若是宏業建築偽造，還好——那只是承建商的錯而已——但如果報告是真的，大家就不得不懷疑「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的專業能力了。「濱州市檢驗檢測中心」認證的棚網阻燃性，為什麼經不起《文匯報》記者隨手一燒的測試呢？港府必須給公眾一個有說服力的解釋。但有可能嗎？
綜合以上所說，政府的「初步調查」並沒有讓公眾看到真相，反而增添更多疑惑，也使人有一種感覺：官方測試保護網，似乎只想「保護個網」。如果真相是火，官方的阻燃能力肯定超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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