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他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風火輪,卻可顛覆你一貫看歷史的態度。他說歷史的目的,不是功利地學到「教訓」,跟着前人的路走:「你跟着上次經驗,以為打一場仗就可解決問題?但今次可能打五十年,仍拖着問題。」
鄺智文,八十後,青春無敵,卻已是歷史和軍事史研究學者,堅持讀歷史要去除國仇家恨,培養懷疑精神,他也分享行兵調將的策略,用以投入讀書,約三年就完成了劍橋大學碩士及博士學位。
無論誰人看待一場戰爭,要抽離又要不帶感情兼冷靜分析文件資料,是否好難好難?人怎麼可以看到死亡,家國情仇而無動於中?
原來國家和民族,還有使用護照等觀念,在十九世紀之前尚很模糊。「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愛研究一八五○至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結束前的東亞軍事歷史,在這一百年裏很多觀念尚未建立, 好像國家、民族、passport……界線模糊。」鄺智文才三十一歲,在大學的歷史系教書及研究已有五年,現為助理教授,雖然後生,卻沒有英文名,就叫鄺智文。
愛研究近百年歷史
三言兩語,他就解釋了幹麼自己喜歡研究這一百年。「因為做歷史研究要注重概念的變動,很多事情都由這階段逐漸轉變而來,一是科技,好像火槍到飛機,二是人們由身分模糊到認同,十九世紀旅行不用passport;三是以前沒有那麼多條約,沒有規定怎樣對待戰俘、屍體及戰爭罪行, 是在我研究的一百年間才慢慢出現。」他性格風趣幽默,反問:「難道我們現在去審判成吉思汗當年的戰爭罪行嗎?世界現在定了規範,不是有強權就可以,難道炸了地球都得?」
這天他的鼻敏感發作,一邊擦着鼻子一邊說:「這一百年間,還有重要的轉變,就是國家和民族,開始有人策劃以民族情感動員人民,十八世紀之前的打仗, 可能是皇帝和私人軍隊的事。」國民為國家這種民族大義的概念,是二十世紀二次大戰才逐漸形成,以概念和邊界劃清不同的共同體。
他的浸大辦公室桌上、書架上和通道都塞滿書,頗有童書中的貓頭鷹博士feel,然而他的本本著作卻都是沉重的戰爭——《孤獨前哨》(與中學歷史科教師蔡耀倫合著)——寫太平洋戰爭中的香港戰役,一九四一年的十八天,英、加及港的抗日軍及保衛戰的前因後果。一大籮有關香港戰役的日、中、英原始檔案及軍隊戰後報告,就在書架下。
記者認識鄺智文,其實也因着《孤獨前哨》,一來書名令人想像戰役中任何人面對生死都是孤寂,二來是該書在臉書曾引起一群台灣軍人熱烈討論。書中的這場太平洋戰爭中香港的戰役,當中有過去未曾採用的日本政府檔案,這些中日英的原始政府檔案及軍人戰後報告,讓人看到香港戰役中,英國並不是人們簡單概括的「毫無部署」,把香港拱手於人,透過檔案、地圖、以及參與者的回憶,發現英國在這場戰役中早有備戰策略,而且日軍雖然強,但也有被高估的地方,書中穿透了一些軍事迷的「戰爭迷霧」,而這些戰役細節的發現,也正是鄺智文由小到大熱愛軍事史的原因。
鄺智文外形短小精悍,一副圓圓的眼鏡,機靈活潑,可以想像他小時候愛打遊戲機、看軍事書及砌模型的小軍事迷模樣。這都是他的強項,小時候已在電玩遊戲經驗戰爭迷霧。「很多男孩子都如我,從電視電影及遊戲中着迷於戰事、英雄,對武器、模型、戰略和歷史感興趣,因為很想追尋戰爭的原因。」後來,他愈對歷史和軍事感好奇,愈想了解更多關於戰役的背景、起因,以及對人們生活的影響,但遊戲及電影中都沒有太多交代,於是,他就開始沉迷書海,翻書翻雜誌尋求答案。中學開始他熱愛歷史,大學也是念歷史系。
對於他的選擇,身邊有人給了這樣的意見:研究軍事史沒有前途!幸好鄺智文的父母很開明,從沒反對兒子在這方面鑽研,對於他的想法表示鼓勵。
二○○九至二○一二,約三年間,鄺智文在英國劍橋大學完成碩士和博士學位,原來能夠以這種速度完成高等學業,也跟軍事的愛好有關。「打仗要目標清晰,但很多時一隊軍隊的決策者得一想二。」他說在劍橋的日子,讀書大計就有如行軍策略,必須跟着目標走。
行軍講紀律 讀書需作息有序
他說:「這聽起來像很功利,但是你完成目標的策略,原則如打仗,定了目標,每天跟着目標去吧,另外,策略要有次序,即把先後重要性分好,如行軍時,看打的是什麼人就用適當的軍力,行軍並要有紀律,用在讀書,就是作息有序。」他依着目標、次序和紀律,三年來只熬過數次夜,他說,紀律不是綁着人,而是換來更美好的生活:「這個打仗計劃,可以換來你日後更多休閒時間。有些人僅是升不升學也可想幾年,件事後來都死了,行不出一條路。」
不過,他也補充,戰爭從來都是沒有預計結果的,你計劃A,結果卻是D,有太多因素影響你的策略,他從書堆中伸出頭來跟記者說:「 我也算是好彩,外面的世界你是控制不到,幸好三年來沒發生其他事,順利完成目標;但我也想分享,不是人人要學我,我也錯過很多精彩東西,人家上莊,我沒有,同學穿拖鞋去消夜,我沒有;三年來我只去過兩次formal hall(禮服聚會及論事)。」
說到劍橋的聚會活動,他想起一個德國同學。「他住在隔壁,常常拉我去玩。每一次我都因為要嚴守紀律而推卻。有一次他真的死纏不放,我在溫書和去玩之間選了後者。那一次我跟着他們在formal hall飲酒飲通宵。」
大家準會奇怪何以向來嚴守紀律的好學生這次會失手?「這一次之後,德國同學不再說我永遠不去玩,也不再苦纏我。」一次破例其實不是放縱和迷失,而是理性的權宜之計,也是他苦讀的策略之一。
「我們賦予歷史太多情感」
自古戰死沙場就被形容為淒美,要完全理性地去看戰爭史卻很難。加拿大軍人在香港十八天保衛戰爭中,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死亡率最高的戰場,他們和香港人無親無故,竟這麼慘烈犧牲……鄺智文又要顛覆這個概念:「『壯烈犧牲』?死了的那個人可能不想死,你就『屈』了他,將感受套入這個人。」那是否要像《星空奇遇記》劇集中的冼樸隊長?他是瓦肯星球人和地球人混血兒,冷靜而不帶情感處事。「基本上前線的軍人,不一定是為國慘烈犧牲,有時是為了同袍。我舉個例,《西線無戰事》的士兵,這書我印象深刻,戰線後的叔父輩在高呼國家榮辱,但在前線的軍人呢?」前線的軍人是年輕人Paul,他在戰場上親歷同伴一個個去世,極為珍惜尚存戰友的友情,戰爭令他脫離了現實世界,只有戰友才心靈相通,感受炮火帶來的恐懼和絕望。
「我們過去把歷史賦予太多情感,如何令一班人最齊心,就是一起受苦的過程,例如創造『東亞病夫』。」(「病夫」一詞源自英國人稱呼已衰落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為Sick Man of Europe,後經華人知識分子套用,誕生「東亞病夫」,成為華人自我想像被外國人看不起的用詞。)
他說大學時期有幸遇到很好的啟蒙老師,培養他抽離看歷史﹕「我在中大的時候,葉漢明教授很冷靜處理資料,不會投放很多感情。在劍橋的時候,方德萬教授(Hans van de Ven),我們叫他『雲佬』,他就逼我不停問問題,退後一步望一望,深層想一想,在他『壓迫』下,我學到不會一個人沉進資料中,會抽離去思考。 」
曾為張作霖「動情」
在研究軍事史這麼多年,鄺智文也動過一次情。「就是張作霖!」張作霖,馬賊出身,北洋軍奉系首領,曾任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一說起這位大元帥,似乎瓦肯人也要動情:「我現在仍為他感到不值,根據我的研究,他一直在抵抗侵略者,也在管好自己的地方,之後還被指是漢奸,這還未夠慘,他想和談,又被人話軟弱!他怎會軟弱呢?他手上有數十萬東北軍!」在雲佬「壓迫」下,鄺智文方才抽離。
鄺智文說歷史既不是用作培養特定身分認同,和為國慘烈犧牲的思想,那請教冷靜思考的貓頭鷹鄺博士,讀歷史究竟為何?他誠懇的說:「不是為建立特定的民族史觀……而是為了培養懷疑的精神,對歷史脈絡及資料的掌握和鑑別,對多元的寬容與尊重, 對身分和道德多變的理解。」
最後,這位冷靜思考歷史,卻熱情地送記者去巴士站的年輕人,以一句複雜的說話,終結這次的訪問:「你話我無情感?不是,我會為寫得太多整個人情感沉進故事的歷史而傷心。」複雜的一句話,卻深深表達了他對歷史研究和教育「去感情化」的執著。
■Profile
鄺智文
三十一歲,自小熱愛追查軍事史及戰爭始末,入讀中大歷史系,畢業後負笈英國劍橋大學,約三年完成碩士及東亞及中東研究學院博士,現為香港浸會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研究興趣為軍事史、近代東亞史,以及香港軍事史。 近年利用各國政府、圖書館檔案及軍人小組報告,包括地圖及參與者回憶,完成多本有關香港戰役的書,包括《重光之路:日據香港與太平洋戰爭》及《孤獨前哨》(與蔡耀倫合著)。已婚,自稱「書蟲」,堅守健身跑步,持之以恆。
文﹕一心
圖﹕蘇志鑫、受訪者提供
編輯﹕王翠麗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