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29
縱平生才成賞心事,居名利場作逍遙遊
——為蔡瀾先生送行
自此,香江四大才子皆永別人間。四大才子中,金庸先生我僅有一面之緣,黃霑沒有見過;倪匡先生多次見過,有時一起吃飯,但平時聯絡不多。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初入天地圖書當編輯,經手過蔡瀾先生幾本文集,後來轉去文史方面,就只能閒時拜讀了。
與蔡先生來往也不多,畢竟各自的文化圈子不同,有時他到公司來一起飲茶,聽他天南海北閒聊,也真是一種享受。有一次我問他,一天到晚在外面應酬,有什麼養生秘笈,他笑著指指手上的茶,說靠的就是它。飲濃茶能去油膩,我們鄉下也有這種說法。蔡先生在新加坡出生,潮州人與閩南人很多生活習俗相近,可能他們也有類似的生活體驗。
又一次,不知為何聊起他散落在不同國家的情人,我們問他最後如何取捨,他說帶母親到不同國家去見情人,由母親決定誰做媳婦。我們問為何要這樣,他說以後婆媳不和,就不是他的責任了。這究竟是不是真的,當然無從稽考,但他如此處理婚姻大事,倒也別開生面。
蔡先生有大聰明。他學什麼都很上路,愛看電影,就琢磨電影,打電影公司的工,從學習買片,到協助製片工作,到最後做電影監制。他喜歡讀書,就嘗試寫作投稿,寫生活瑣事,寫遊記影評和食經,寫成一個散文大家。他喜歡書法,就拜馮康侯為師,寫了一輩子,寫成一個書法家。他喜歡飲食,寫食經奠定行內地位,又落手經營酒樓,自家出產調味品。
一個人把自己的愛好做成自己的事業,天底下沒有更便宜的事情了。他寓興趣於事業,將生意作消遣,他不必苦哈哈地爭蠅頭小利,賺多了開心,賺少了聊當一笑,賠了本也能瀟灑離場。反正都是興趣,賺不賺錢不在活下,先把滿足感賺到了。
所以蔡瀾做什麼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外人看他很灑脫,談笑風生中把錢賺了,其實他都是以愛好為進階,一級一級走上去,走得通就一直走,走不通就下來。
他一輩子真是過足了癮。走遍花花世界,看最美好的風景;吃遍天下美食,飽嚐口腹之慾;見盡天下俊男美女,過眼都是佳人。他看過多少好電影,讀過多少好書,觀賞過多少傳統文化精品,結交過多少文人雅士,恐怕沒有人能知其一二。
與蔡先生聊天,經常聽他說的三個字是「無所謂」,成敗榮辱不在話下,最要緊是經過了,活出自己的樣子,毀譽由人,甘苦自知,哈哈一笑事情就過去了。人能活成他那種天塌下來當被蓋的無所謂,也真是一種福氣。
我初讀蔡瀾的文章,很為他那種清淡隽永的文字味道所打動。他有很濃厚的明末小品文的韻味,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讀書的早年,讀了不少明末散文精品,不知不覺受其熏染,因此筆底乾淨,清澈蕩漾,但因為生活情味濃鬱,人情世故通透,讀後令人回味不止。
這種文字韻味尤其在他早年的散文中更明顯。大概當年應酬不多,興趣比較單一,能用心去舖排,刪繁為簡,沙裡淘金,如果一直保持那種狀態,他在文學上將更有建樹。中國當代作家中,以我的閱讀範圍來說,也只有大陸作家汪曾祺有這種明末小品的風韻。
蔡先生天性柔軟,看世事人生都很圓潤,這在他的文字中也能感受得到。金庸先生也看透天地萬物,他的主觀世界更包容宏大;倪匡先生能哭能笑,也能作金剛怒目,所以他們兩位都能寫小說;黃霑也有真性情,但他更醉心於娛樂世界;唯有蔡先生,總給人一種與世無爭的豁達感覺,表面無爭,實際爭在不爭之間,這才是高段數的爭。
他也會做生意,為自己宣傳,利用人際關係,但一生遊走人間,揹一個布搭子周圍去,逢人即笑,童叟無欺,見慣大場面,又耐得住寂寞(否則怎麼寫書法刻印章?),莊敬做俗事,談笑說高雅,這樣活一輩子,真叫瀟灑走一回。
蔡先生出身文化世家,他的文化底蘊自有來歷,但他風流佻達的個人風格,究竟是如何生成的,對我卻是一個謎。究竟那是他的生命本色,還是只是一種行走江湖的策略和技巧,我也很難斷言。以外人的眼光看,他的一生真是過得相當過癮。
前不久天地圖書出版了蔡瀾的回憶錄《蔡瀾活過》,我找了一本書來,閒中讀來仍覺妙趣橫生。斯人一去,江湖寂寥,香港四才子身影已邈,香港再難有往日風采了。
(早前誤信網絡流言,寫成此篇,及後知錯急急撤下。當日若蔡先生偶然過目,以他的性情,也可博他哈哈一笑。今稍作修改再貼出來,一辮心香,送蔡先生翩然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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