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9
日本外務省發行的刊物「外交」,針對中國習近平體制,進行了一份詳細的報告:
習近平的政治風格深受毛澤東影響,但和毛需要顧慮周恩來等同輩元老不同,他面對的黨內環境已是高度集中、缺乏制衡的權力格局。政治局常委與政治局委員多為忠誠度優先的親信,體制內幾乎看不到能與之分庭抗禮的重量級人物。外界不時流傳健康問題或政變傳聞,但從人事布局與決策節奏觀察,中央權力核心仍呈現鞏固而非鬆動的態勢。
對軍隊的掌控是這套體制得以運轉的第二支柱。習近平早年有在軍隊服役的經歷,自認理解軍隊這個「暴力機器」的邏輯,再加上長期在沿海要地任職,積累與軍方高層的人脈。上任後,他一方面以反腐整肅軍中太子黨和既得利益者,一方面重塑指揮體系,自創統合作戰指揮職務,由自己直接統領。這種文職最高領導人同時扮演「軍人政治家」的角色,讓解放軍的效忠對象高度個人化,進一步穩住了他的權威基礎。
在這樣的權力架構支撐下,習近平的政治藍圖顯然不只鎖定一兩個任期。從修憲打破國家主席任期限制,到官方文件反覆強調「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2049年建國百年要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都顯示他是以數十年為時間尺度在規劃統治與國家路線。2027年第三任期結束時,外界普遍預期他將自然邁入第四任期,而不是交棒他人。
權力集中帶來穩定與效率,卻同時埋下「接班危機」的種子。對習近平而言,目前的局面可以用一種矛盾的狀態來形容:他既是權力頂端的主導者,也是被權力結構「綁住」的人。隨著黨內其他可能的接班人被邊緣化甚至出局,任何卸任都可能被解讀為自身勢力衰退,甚至為未來清算打開空間,使得「想退也不敢退」。
現有高層人事格局中,多數政治局常委已屆高齡,很難扮演跨世代接班的長期角色;較年輕的政治局委員雖然有機會在下一個任期中被塑造成接班梯隊,但迄今沒有任何一人被明確標記為「準接班人」。在這種情況下,外界常以俄羅斯模式作為參照,認為未來不排除會在某一個關鍵時刻出現「突然被拔擢的無名人物」,以維持表面的制度延續,同時確保對現任核心的忠誠。
近年的高層人事震盪,更凸顯接班問題處理的艱難。軍中被視為習近平副手的關鍵角色即將屆齡退休,但接任人選幾度傳出又遭否定,顯示軍權交接牽涉的派系與忠誠計算遠比外界想像複雜。外交體系中原本被視為「下一位部長」的人選突然失勢,也被解讀為權力核心對人事安排高度不放心,寧可頻繁調整,也不願過早讓任何人被視為「下一個習近平」。
在這種「後繼無人卻又不敢培養接班人」的僵局中,體制只好往延長現任統治的方向推進。對習近平而言,繼續掌權看似自主選擇,其實也是一種結構性的被迫:只要沒有一套能保障自身安全與既定路線延續的接班機制,「退場」反而比「續任」更危險。這種政治邏輯,使中國的權力頂層處於長期高壓卻缺乏釋放閥門的緊繃狀態。
伴隨權力高度集中,中國經濟步入成長放緩、信心疲弱與結構問題累積的階段。房地產泡沫、地方債務與外資撤離等現象,加深了外界對中國經濟前景的悲觀。但從歷史經驗看,中共政權過去從未因單一經濟衰退而直接失穩,真正危險的是經濟困境與政治腐敗、菁英分裂同時爆發。1989年的天安門風波就是在通膨壓力、官場貪腐與高層內部分裂交織下引燃。
對比之下,習近平時代雖然面臨經濟壓力,卻透過強勢反腐與重建菁英紀律的方式,把後兩項風險壓到相對低點。黨內高層不敢輕易結盟挑戰核心,地方官僚則在「人人自危」的氣氛中嚴守底線。這種作法壓縮了政策創新的空間,卻在短期內增加了體制對衝擊的硬度,讓單純的經濟下行不太可能直接演變成政權危機。
為了彌補經濟放緩帶來的正當性流失,政權開始尋找新的「自我講述」方式。科技成就被包裝為新的民族自豪來源,大型語言模型與AI應用被高調宣傳為「不輸美國」的象徵,既向外界展示科技實力,也向國內傳遞「我們還在往上走」的情緒。當民眾日常生活因電子支付、智慧城市與各種數位服務而感到便利時,也更容易接受國家主導的技術路線,將科技進步與政權功績連結起來。
然而,中國面臨的長期結構壓力並未因此消失。快速老齡化與低生育率,將在2030年代之前把社會推入高齡化、勞動力縮減與社福負擔沉重的階段,挑戰原本設定的2035與2049年目標。社會保障與國企改革等棘手議題,因短期內難以見效而屢屢被擱置,年輕世代對就業前景與向上流動機會的焦慮則持續累積。這種「未爆彈式的不滿」,不一定立刻引發政治衝擊,卻可能在某個關鍵時刻與其他因素交互放大。
在中國國內治理層面,習近平時代最鮮明的特徵之一,就是在數位技術支撐下建構出堪稱「超監視社會」的治理模式。遍佈城市與鄉村的監視攝影機、無所不在的數位支付與通訊紀錄,加上AI與大數據分析,讓中央首次能在技術上做到「看見每一個人」。過去難以有效掌控的鄉村與基層社會,如今也被納入精細化管理之中。對許多中國民眾而言,生活確實變得更便利,但可說出口的空間、可表達的情緒與可討論的議題卻愈來愈窄。
這套治理邏輯不只停留在監控層面,也透過「法制化」加以固化。習近平明顯意識到自己在革命資歷與歷史光環上不及毛澤東與鄧小平,因此特別重視以法律與正式制度來包裝各類政策,從國安框架到社會管理都以立法方式固定下來,讓權力運用看似有章可循,也讓日常統治更容易被合理化。在這種一絲不苟的風格下,個人威望與制度權威相互強化,使得體制對內更加嚴密封閉。
對外戰略上,北京早已將與美國的長期競爭視為「基本盤」,不會因政權更替或短期事件而根本改變路線。即便在美國由川普重新入主白宮、美中摩擦持續的背景下,北京仍傾向把關稅戰、科技封鎖等視為可被「風險管理」的挑戰,而不是重新設計國家戰略的理由。中國自信時間站在自己這一邊,傾向採取「等待對手犯錯」的姿態,一面鞏固與全球南方國家的關係,一面在西方收縮時填補空間。科技脫鉤與半導體封鎖,反而被包裝為推動技術自給自足與內需大循環的催化劑。
在這個宏觀戰略中,台灣居於無可取代的核心位置。對北京來說,台灣不僅是地緣戰略上通往西太平洋與海洋霸權的門戶,更是修復自近代戰敗與割地屈辱以來歷史記憶的象徵。只要現行政權仍以民族復興與「統一大業」作為重要敘說框架,台灣問題就不會有「不追求」這個選項。對日本等周邊國家,北京則可能更多運用輿論戰與心理戰,在沖繩等敏感地區放大對戰爭捲入的恐懼,藉此撕裂社會共識,削弱對台與對美合作的決心。
習近平體制並非僅是個人強人政治那麼簡單,而是一整套以高度集權為核心、結合科技監控與法律工具、同時押注長期國際結構變化的巨大工程。這套體制在短期內展現出相當的穩定性與自信,卻也在接班安排、經濟結構與社會情緒等層面埋下不確定的伏筆。未來十到二十年,中國能否在維持內部穩定的同時處理好這些結構性矛盾,將決定習近平式統治究竟成為一段被歷史肯定的「成功故事」,還是被後世當成高壓賭局的典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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