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最瘋魔影評人、文藝青年的港產片,當數近日上映的電影《狂舞派》。網上報上鋪地蓋地的評論文章,沒有五十也有三十,評價是一面倒的讚。
電影評論學會會長陳志華在《狂舞派》公映的首天,拉大隊搞觀影團,原本預了40張票,轉眼爆滿,要多加20張單,不少團友是看過優先場的「回頭客」;文化人鄧小樺放下狠話,說是「性命推薦」,又話「願意為這套戲做任何事」,連日來,她除了積極在面書大肆宣傳《狂舞派》,也幫手開了一個叫「去盡齊撐《狂舞派》」的群組。
這批人完全自發,無償幫手宣傳。
《狂舞派》的主題是燃燒青春,近年香港上空籠罩著低氣壓,電影黃金市道一去不回。這個境況下,談青春,講夢想,燒得文藝青年們如此著魔,實在巴閉,令我們覺得,必須找來戲中人導演黃修平、監製陳心遙和劇中主角顏卓靈,談談這套戲,也談青春和夢想。
在街頭開始的《狂舞派》
街舞電影《狂舞派》的故事,也在街頭開始。
黃修平和陳心遙早於大學時代已相識,後來成立了一間製作公司「目前映畫」。香港租貴,早期他們未有辦公室,經常在街頭巷尾討論電影計劃,「試過坐係長櫈,或者係茶餐廳傾足一晚」,黃修平回憶,當年他在理工大學設計學院教書,大學學園環境較佳,他們就把「辦公」地點搬到大學,「朝早教書,夜晚就去開會。」
理工大學的Dance soc在學界很有名,校園內有一塊空地,學生常在哪裡練舞,後來可能因為交通方便,那裡漸見出名,連校外高手也會跳埋一份,甚至有外國高手專程到訪。黃修平每日路過,見到這一幕,《狂舞派》的念頭就此成型。
故事看似很簡單,實行起來就困難重重,「最大困難係搵人信我地。一開始和人家說要拍一套香港的跳舞電影,人人都問:美國荷李活就得啫,香港得唔得架?其實,香港人自己都唔信自己得。」
「有人同我地講,青春校園跳舞電影好難Sell,不如拍一套《狂舞夜浦》啦!一定開到!」中間人遊說他們,今時今日港產片要投資者放心,一係行溝仔溝女路線,不然就要有大陸元素,方便賣上深圳河以北的大市場。
但他們不肯。沒資金,《狂舞派》的概念,放了在抽屜好幾年,期間二人不斷改進劇本,搵資料完善故事。
「我一直信套戲會開到,因為有research支持。」黃修平指出,雖然香港人跳舞未必夠外國人叻,但動作場面一直是香港人的強項,以前香港的槍戰片,吳宇森等導演計算電影畫面,極度精準,「香港處理動作場面的靈活性,一向是世界第一,只係我地自己唔信,拍呢套跳舞電影,我覺得係要俾個機會自己,俾個機會香港。」
兜兜轉轉,最終找到投資者,但不代表遊說工作完結。
電影是低成本製作,用上新人主演,「朋友問有無明星,我話無架。佢地即係話:哦,你拍獨立片;我心諗,唔係啊,呢套商業片黎架!」在香港,「獨立片」似是一個「搵唔到食」的category;黃修平想拍的,卻是一套能夠在市場上站得起來的電影。電影好評如潮,黃修平的夢想已成功了一半,證明港人能拍出算成功的跳舞片;至截稿當天,狂舞派仍未落畫,跳舞電影在今時今日的市道下,能否取得商業上成功,就看我們港人有多支持。
我們的追夢與犧牲
在香港,講夢想,仲要實踐,並不容易。
黃修平自言自己好幸運,在一班藝術、設計人身邊成長,大家喜歡談夢想,造就他的追夢性格。他覺得港人有夢。
他的拍檔、電影監製陳心遙的想法卻不同:「首先要問,乜野係夢先?有啲人人生目標係想『買車買樓』、『搵份好工』、『唔駛做』,追求物質生活,如果連個啲都計埋,其實人人都有夢。」
「但係夢想其實唔應該被規限係物質生活上,夢想應該係美麗嘅,或者對社會有貢獻,例如想做歌手、畫畫個啲。呢一類夢想,香港人就真係少諗。」
陳心遙讀人類學,畢業後做過電台、唱片、填詞人和出書,之後投身電影,擔任編劇和導演,他說小時候想做的事,差不多都做齊。
我們問,那追夢的代價是什麼?陳心遙斬釘截鐵:「窮囉!」
「在香港,做藝術行業好辛苦,其實或多或少同社會文化和結構有關,好多其他地方,文化產業比較發達,或者福利好,例如歐洲和台灣,藝術工作者較少擔心生計問題。做唔掂唔紅,至少都死唔去,係香港做藝術,我既生活就可能好麻麻。」
90後 天不怕地不怕
追尋夢想的風險,或者說「機會成本」可以很大,陳心遙認為,既然如此,「尋夢」這件事只宜早做,不宜遲做,在人生早段風險尚小,青春無限之時,應先搏一把。
電影女主角「豆腐花」顏卓靈93年出生,雙十年華,相當年少,在網上她被稱為「卓靈BB」。加入演藝圈,銀色星途看似前途無限,但其實做明星也有很大風險。
這點有理論為證。經濟學大師阿當.史密斯(Adam Smith)在曾論及演藝圈的特色:走紅機率尤如中彩票般低。新星崛起,往往會產生「排長龍效應」(bandwagon effect),引起羊群式追捧,演藝行業不同一般打工仔,大家收入有低有高而大致相當,用非學術語言來說,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當明星,千萬要紅。
我們解釋給顏卓靈聽,但她說不怕,因為怕或不怕其實在一念之間。「其實你地理得我,我鐘意做咪做。今時今日的香港,係餓唔死人架喎,追夢追唔到,最壞情況咪不過係窮一啲。」
電影中的阿花,一心想跳舞,為了跳舞去得好盡。現實中的顏卓靈呢?筆者談起,自小不斷被父母親催促考公務員、做專業人士,顏卓靈承認身邊也有這些想法,這些來自「主流」的壓力,才是尋夢者的最大障礙,「其實窮些少無問題,最大障礙真係唔係窮,而係來自身邊的閒言閒語,或者父母嘗試說服你考公務員,要你跟個遊戲規則玩個種壓力。」
「有一次我同親戚吃飯,他們知道我想做演員,就問我將來係咪好想做大明星、行紅地毯啊,我話唔係,我只係演戲,想嘗試多啲唔同角色和人生,係銀幕上面見到一個不一樣嘅自己。」
其實,真正的壓力來自自己,取決於如何定位自己。
「我本身沒想過真係會做演員。當年一開始知道有機會拍廣告已經好開心,當年連錢都唔識講。後來多左演出機會,反而開始同其他人比較,但係咁樣一定自覺好渺少,因為一定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係一山還有一山高。」
「拍左一個廣告,又會同之前拍嘅廣告比較,比下價錢,又比下隻廣告好唔好。但後尾我諗,如果咁樣,我就算到左劉德華嘅級數,都會有好大壓力,所以唔再諗咁多。」
90後出生,沒有經歷過電影行業的黃金歲月,今日電影行業好夕陽,「如果只係係度數,今年又只係得好少港產片,咪仲灰,不如有事想做,就做左先。」
為了__,應該去到幾盡?
訪問時,筆者不斷想起台灣導演魏德聖。零八年,台片總票房才4000萬元,魏德聖卻舉債5000萬元拍成電影《海角七號》,還有老婆孩子的他把房子也按掉。落街買食物,窮到瘋的他帶著全副家檔15元,十元硬弊掉了下坑渠,他看著手上的五元幣,罵怎麼掉的不是你。電影沒有太多宣傳費,靠口碑取得五億多台幣票房,創下台片紀錄;之後他竟然把所有錢再花掉,用七億元拍成講述原住民歷史的巨製《賽德克巴萊》,令人目瞪口呆。
談起魏德聖,我們問,為了夢想,香港人應該去到幾盡?
黃修平直言,總不能人人都是魏德聖,但做個普通人,追夢也其實有許多方式。
「最重要係先鞏固基本。追夢有條件,首先要有一技之長,有一技之長就可以搵食。例如學攝影的,可以幫人影相。令到生活過得去,剩下時間心力,就是努力的空間。」
香港有一個高度競爭的社會文化,由娃娃抓起,我們由幼稚園鬥到退休。黃修平覺得追夢的第二點,就是放下這些心態,「追夢就是為了追夢,要成功,先要放下成功,因為真心鐘意去做好一件事,件事才會做得好。另外,亦都因為成功其實都要有一啲運氣。」
如果《狂舞派》拍第二集…
最近興講艱險要奮進,困乏要多情,這個自我實現的標準,不可謂不高。黃修平的一番話,也許會令人想起殷海光的《人生的意義》,殷海光認為人應先滿足基本衣食住行的物理需要,之後我們就追求人生的價值。這篇文章當年是公開試考試篇章,香港大部分年輕人應該都看過,但對於我們而言,殷海光的標準仍可能是知易行難,畢竟人生在世,要面對種種壓力,人人有本難唸的經。
但正因如此,《狂舞派》不一定非常好,卻顯得好型,咁難、咁少資源你都做到,還要做得不錯。
文化人鄧小樺寫道,《狂舞派》給無數在現實掙扎的人帶來empowerment,令她好想幫這套戲:「為什麼這麼多人想幫助《狂舞派》?可能是因為看到電影全由不見經傳的新演員(街舞者)擔綱,導演黃修平又是獨立片的導演,直覺它在票房上可能比較弱勢── 而電影卻又在主流和邊緣之間走了一條漂亮的平衡路線,演員個個神采飛揚,故事在許多觀眾心中激起奇蹟般的激勵效應。有時想幫助它,因為覺得它的勝利好像就是自己的勝利。」
的確,香港電影市道是逆境,跳舞片難拍,沒有明星助陣更難,電影又是講青春和夢想,逆光飛翔姿態便美。坊間賦與《狂舞派》不少逆境反抗的時代意義,但導演黃修平直言,他在拍攝本片時並沒有刻意置入這些藝術目的。
若細究《狂舞派》的脈絡,我們會發現,它講夢想、講挑戰自我,卻沒有直接觸及時代困境,劇中人物和社會的連結被淘空了,好像除了跳舞之外,就沒有甚麼地方要憂心(也許還要分心戀愛),甚至連女主角阿花讀甚麼學系也沒有提及。
黃修平稱這是一種刻意安排的「舉重若輕」的手法,讓電影輕身上路,目的是創造出另一個藝術世界,讓觀者進入這個世界,並在其內內渲泄內心情緒。
我們好奇,再追問他們覺得這樣的追夢故事,放在現實的香港會有怎樣的結局?當主角的舞團Bomba的成員都畢業了,他們是否還會有空、有心跳舞?跳舞最勁的街舞團Rooftopper的一眾成員,不跳舞時都在幹甚麼?為甚麼可以整天練舞?
顏卓靈心中有一個《狂舞派2》的劇本,「我諗過,如果有續集,下一集會係劇中人物全部都畢哂業,大家都要返工,可能已經好耐無跳舞,之後要召集所有人重聚,一齊重新跳舞,《狂舞派2》的阿花應該同《狂舞派1》的阿花好唔同。」
她今年仍是學生,兩年後將會大學畢業。她在訪問開始前,已經向我們談及心中的續集構思,到訪問將即結束,她再向我們解釋,這個構思應該源自她的前路狀態,畢業搵工?做演員?當明星?也許有一道牆叫現實,我們總將面對。
但阿花說,自己有一個從事電視業的朋友,原本因為行業人工待遇低,已打算轉行,在看完《狂舞派》後回心轉意,談夢想的人之間能互相抵石厲,也彌足珍貴。導演和監製笑言,如果《狂舞派》可以開拍下一集,也許他們下一次就會去挑戰那些社會環境題,「雖然好可能都會用輕鬆手法去拍。」
好吧,讓我們一起期待《狂舞派》能夠有續集,此願。
後記:
《狂舞派》仍在上映中,連日來,一眾台前幕後人員走遍全港影院,親身向觀眾謝票,如此誠意,實屬罕見,也只有沒有「大牌」演員的戲,才可能有如此表現。這電影打動人心之處,一如鄧小樺所言,也許正在於用一些小人物(日後可能變成大明星),把邊緣的人和事拍得頗有希望。
這種邊緣和主流對望的想像當中,既映照出希望,也反映出恐懼和不安,主流愈強大,我們愈為邊緣的成功而感動;邊緣愈弱勢,我們愈感受到見證fight back kid的快感。
顏卓靈早前拍了一張照片,手執「為了林老師,你可以去到幾盡?」的標語,瘋愛《狂舞派》的一群,許多也瘋傳這張照片。這不是一篇政論文章,不會討論林老師爆粗事件的誰是誰非,但個現象本身卻隱藏《狂舞派》和社會的脈絡關係——愛看這部電影的人,也許都把自己的故事投射了上去:活著,在這個艱難的時代。
採訪、撰文:古治雄、甄梓
攝影:陳淑安
策劃:《評台》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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