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沉輪記
不知道是什麼神秘力量,令六月這麼不祥。似乎一切重要的,或具有象徵意義的東西,永遠在六月消失。今年六月,珍寶海鮮舫在南海沉沒,直墮千米深海,香港失去了它黃金時代名聞遐邇的地標;去年六月,香港失去了象徵自由的《蘋果日報》;廿五年前六月,香港失去的,可能就是香港。
坦白說,我對海鮮舫本身並無什麼感情,因為我從未去過,只是看電影時偶然見到(最近期看的是《信用欺詐師JP.香港浪漫篇》)。小時候住九龍城,家人不會帶我泛舟涉水去海鮮舫。前幾年搬到赤柱,算是住得比較近了,且每逢風日清朗的日子,逸興遄飛,就會同家人從赤柱出發,經淺水灣、深水灣一路漫步至香港仔。海鮮舫儘管近在咫尺,但我對那種繡柱霞窗、雕欄玉砌的建築不感興趣,總覺得是為了迎合外國人的口味,故屢過其門而不入。
然而最能代表香港的,往往就是這種殖民地時代揉合了本土風情和中華文化,專攻外國人市場的不中不西的事物。所以,在香港人集體回憶中,海鮮舫(包括太白海鮮舫)總是跟英女皇、威廉荷頓、占士邦等「外國勢力」分不開的。海鮮舫若沒有以上種種洋溢殖民風情的美麗回憶,光靠那種舊中國式美輪美奐,則今天珍寶的沉輪,決不會引起國際媒體的關注。
海鮮舫的氣運,確實也跟香港齊上齊落。像香港由小漁村開始,在英國人統治下逐漸發展成璀璨的國際大都會,盛極一時的珍寶王國,前身也不過是水上人開的小酒家,即避風塘的「歌堂躉」。隨着歲月,海鮮舫規模越來越大,也越開越多,五六十年代便有了最著名的,能容納八百人的太白海鮮舫。
七十年代初,太白舫的老闆王老吉銳意擴大規模,於是籌建「珍寶海鮮舫」。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一九七一年珍寶開業前六日,畫舫發生意外,炎光一灼,青煙四起,火勢熛疾,竟釀成四級大火,三十四人身亡。之後王老吉心灰意冷,也無力重建,結果何鴻燊和鄭裕彤合資買下業權,興建新船,終於在一九七六年正式開業——這就是今天長埋南海的珍寶海鮮舫。
珍寶海鮮舫落成之日,正是香港經濟起飛之時。八九十年代,珍寶先後收購了太白和海角皇宮,獨霸一方。但隨着中共接管香港,殖民政府退場,珍寶的發展亦同步到達瓶頸位。一九九八年,海角皇宮因亞洲金融風暴而停運,翌年尾終於售往菲律賓,三舫先去其一。
到了二〇〇三年下半年,值風水學所謂七運和八運的交界,珍寶和太白海鮮舫刻意改變古舊形象,斥資數千萬港元重新裝修,合稱為「珍寶王國」。改裝後數年,珍寶錄得盈利,像香港在董建華時代後,也有過一段粉飾到太平的日子。
然而有心振作,無力回天,海鮮舫到了梁振英上位後翌年,即二〇一三年,即開始持續虧錢。如是者挨到二〇二〇年,由中国爆發,繼而擴散全球的肺炎大疫,終於成了壓垮珍寶海鮮舫的最後一根稻草。二〇二〇年三月三日起,珍寶宣布停業,累積虧損已超過一億港元。
經營珍寶的香港仔飲食集團,去年曾打算無償捐贈珍寶海鮮舫,卻因經營成本太高而找不到白武士。到了今年,即香港被中共管治廿五周年,海鮮舫母公司宣布珍寶離港,並稱船塢不希望維修及正常業務受干擾,不能透露停泊地點云云。就是這樣,珍寶海鮮舫在六月十四日告別香港,在無論結果抑或目標都不明確的情況下,被帶到茫茫大海,然後沒有一聲再見,就沉沒了。真的是因為遇上風浪嗎?
昨晚聽到這個消息,沒很傷感,只覺得十分「玄」。從上面的海鮮舫簡史,你可看到每一個香港的關鍵時刻,都跟珍寶海鮮舫的命運關口重疊。是天意嗎?今天忍不住寫了一首五律,以誌此事,題為「聞珍寶海鮮舫沉沒有感」(注1):
雷淵沉桂楫,海市化雲樓。
怪欲燃犀照,膠何逐浪流?
歌堂初膾炙,水殿繼珍羞。
四紀黃粱熟,珠光一日收。
注
1
詩有兩層意思,第一層寫海鮮舫,第二層寫香港。以下粗述第一層大意,並在句中解釋一些典故:「華麗的船(桂楫,楫粵音接)沉於深海,這海上酒家如今已化為烏有,只餘幻影。水中到底有什麼妖怪(致船沉沒),真想如晉人溫嶠般,燃犀角去照個一清二楚。又想起當年周昭王南征,坐膠船涉水,結果膠解船散,昭王淹死,何故有人用膠黏船,導致膠隨波濤而飄散呢?
「回想這珍寶舫,最初只是烹調海鮮的歌堂躉,其後才發展為水上皇宮,讓客人在其中品嚐美食。如今經過四十多年(一紀是十二年,四紀即四十八年,珍寶在七六年開業至今四十六年,接近四紀),榮華富貴的黃粱夢終於要醒,不過一天,這顆昔日的海上明珠就黯然無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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