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感激還有這一家容許等待的食堂(程思傳)
2015 年 06 月 03 日
作者: 程思傳
甫開場,繁忙的深夜東京,人車熙來攘往,霓虹燈依然亮著,配上鈴本常吉的歌聲,結他的伴奏,很快就進入了《深夜食堂》獨特的氣氛。在鬧市的一條昏暗小巷,有一間從午夜十二時至早上七時營業的深夜食堂,牆上寫著只有幾道簡單料理,但這裡沒有所謂的餐牌,只要老闆(小林薰)能煮,客人就能點。
那間窄小的食堂,食物不名貴,最著名的八爪魚香腸、玉子燒都是家常食材,但經老闆的巧手烹調,每一道菜都是獨一無二;座位不多,客人卻不少,普通的上班族、無所事事的大叔,以至黑道中人、脫衣舞孃、有易服癖的酒吧老闆通通都是熟客。在很多人仍然不尊重異同的世界裡,深夜食堂彷彿是奇異國度,那裡沒有歧視看目光,沒有多餘的閒言閒語。走入小店,就這樣並肩而坐,點一道菜,喝幾杯酒,就跟老闆、鄰座談幾句。因著這種融洽,以及暢所欲言,食堂不只是一個吃飯喝酒的地方,也是一個傾談的平台──認識的,不認識的,多來幾次,就能與其他人混熟。
安倍夜郎的原裝漫畫是短篇小品,松岡錠司的電影版如是。三個小品依舊一道菜名為題,三者之間沒有關連,卻不約而同地談及了「死亡」。從一個被刻意遺下的骨灰盅開始,一個面對富豪情夫突然死亡的女子(高岡早紀),一個因朋友媽媽離開而與朋友失去聯絡的女生(多部未華子),一個在三一一海嘯喪妻的男人(筒井道隆)先後走進深夜食堂。他們彷如正常的食客,卻滿懷心事。夾雜著思念與不惑,無法排解抑鬱的情緒,讓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走入深夜食堂。這種對死亡的思考與探索,在三一一海嘯後的日本尤其明顯,而導演松岡錠司甚至直接將這個元素放在電影。
在深夜食堂,每一道菜都是客人自選,正因如此,一道菜不只填飽一個人的肚子,背後都有著一個個不同的故事,有開心,有失意,有無奈。深夜食堂不為客人解憂,老闆能做的只是煮菜,靜聽,彷彿很被動。然而,在導演的眼中,深夜食堂的角色不只於此,而是提供了一個場合讓人靜靜地過度這些困難關口。他是樂觀的,沒有一道難關是無法過渡,正如三個小品的主角,還有那個被遺下的骨灰盅。隨著時間,每一個人終能夠想通,解開糾纏已久鬱結,而深夜食堂容許這種等待。
電影版的《深夜食堂》保持了漫畫那種淡然的感覺。沒有高潮迭起的刺激,每一則小品卻各有感動。這裡吃的始終不只食物,而是那種氣氛──偶遇的人也能像朋友般傾談,還有一種像朋友般包容,這是各處都是同一份餐牌同一種裝潢的連鎖餐廳無法比擬的。回到香港,因著「因著土地問題」,不要說深夜食堂,很多自家經營的小店頂不住租金的升幅而愈來愈少。我們有的只是人來人往的快餐店,別說能有一個能讓人閒坐的地方,就是很多人連靜下來慢慢吃一頓飯的時間也沒有。正因為生活在不斷匆匆趕忙,我們才如此被《深夜食堂》吸引。
《深夜食堂》很值得看,看一看怎樣才算是食堂,怎樣才叫食客,還有,老闆應該要怎樣對待自己的工作。電影不是要教人開餐廳,但就教待人接物,最緊要講心不講金。
看《深夜食堂》之所以感到窩心,是因為對港式餐廳感到惡心。香港大部分熱門餐廳食店,門外總是大排長龍等叫號碼,號碼叫到幾百個外,叫到你時,又要人齊才可入座,就算有空位也不讓你先坐。人多時二人又要坐埋卡位一邊,跟對面陌生人面對面腳頂腳卻又要迴避彼此目光,侍應捧餐到來又搞不清是你的還是別人的。進食又限時個半鐘要埋單,只准食不准談,食物要煮不可催,但食物上枱後侍應又時常問你吃完未催收碟。香港啊香港啊,所謂特色文化就是這些,不少人接受現實,彷彿不吃這一間就不懂得去另一間。
沒有固定菜單的人情
看《深夜食堂》吧。看一看值得你重複再去的食堂,應該要具備什麼條件。深夜食堂從來不用排隊叫號碼,更不會人齊才可入座,人客來到那裡,除了吃,還要談,談話甚至比吃東西更重要。為什麼那裏值得重複再去,因為老闆甚少告訴客人沒有什麼,只會告訴客人你想吃什麼我就煮什麼。客人也識做,不會隨便亂叫,多數看看其他食客在吃什麼,然後又叫一份。這種食堂文化甚是有趣,食客沒有固定要吃什麼,老闆也沒有固定要煮什麼,一切講個信字。這種店子,注定不會是連鎖店,注定是只此一家的個性小店。為什麼個性那麼重要?因為有個性,才能發現當中的人情。
電影版大致分成三個故事,跟漫畫一樣,由一道小吃構成一個單元,三個單元分別是:拿破崙意大利麵、山藥泥拌飯和咖喱飯。整個過程也不忘漫畫出過的經典小吃,例如八爪魚香腸、玉子燒等,把三個單元串連起來的,是第四個與食物無關的故事——「骨灰龕故事」。說起來真是大吉利市,居然有食客在食堂留下一個骨灰龕,是忘記帶走,還是刻意丟低,就是耐人尋味之處,故事待到最後便把骨灰龕故事的來龍去脈揭盅。
心靈空虛多於肚子空虛
食堂由凌晨十二時開始,營業到天亮,在這七、八個小時內,並不算人來人往,但就由食客交織出不同的城市人故事。所有故事不是由食客自己說出來,就是由其他食客「八卦」出來。老闆的角色,除了煮食,就是聽食客說故事。
深夜食堂的格局,其實像酒吧,客人圍坐吧枱,老闆在中間招呼,似酒吧的酒保。客人到酒吧為了買醉,到食堂是因為肚餓,但從《深夜食堂》的故事看出,客人不一定真的肚子餓才到來,更多時候,是心靈飢餓,要找人陪,找人傾訴。
「拿破崙意大利麵」的女主角,是很典型的「剩女再作戰」故事,中女樣子風騷,但感情空虛。當了情婦一段日子,最後還是落得人財兩空。她在食堂與宅男推銷員邂逅,老闆弄了特製的拿破崙意大利麵給女人,宅男看見女人吃得津津有味,女人大方,當場就跟宅男分享同一碟意大利麵。女人風情萬種,如此慷慨分甘同味,任何男人都會幻想關係多進一步吧。不過,風情女子注定被當成是蛇蠍女人,特別是當她要求男人買下新房子之後就變臉,確是刺中男人兩個夢魘:錢和女人。要到日式食堂吃意式食品,似乎已經預告了這個女人性格叛逆多變,故事結尾也有趣,女人變完又變,最後才變出真的內心世界。
咖喱飯給日本人的慰藉
把「咖哩飯」與日本福島核電泄漏事故連在一起,似乎很難找到兩者有什麼聯繫,日本咖哩飯與拉麵、壽司一樣,是日本人日常生活的食糧,日本咖喱有其味道獨特之處,甜甜地,並不辣,用來安撫福島事件過後的社會創傷,也不是全無道理。這個為了電影版全新創作的故事,刻意與社會時事扣連,以食堂帶出的力量,慰藉國民的心。不過,透過脾氣暴躁的失婚男人,追到來東京,想與曾在災區當義工的女子再續前緣,男人更在食堂大吵大嚷,故事就不太令人感動。男人不值得同情嘛,連食堂老闆都喝令他要生事打交就到食堂外面打——說着說着,觀眾好像都成為了食客,像看八卦雜誌,月旦他人的男女私情。
調子如漫畫 撫慰寂寞人
倒是中間第二個「山藥泥拌飯」故事很動人,動人之處不是情情塔塔,而是體現了人間有情,小店有情,也是電影唯一一個直接與食堂老闆有關的故事。老闆決定不計前嫌,收留一個樣子古怪,有體臭,又在食堂吃霸王餐的女孩,因為女孩身世似乎很可憐,於是關於女孩的身世便逐頁揭開。電影版本巧妙地加添了小田切讓演的警察角色,與面有刀疤但內心良善的老闆互相對照。這個警察不太冷,雖然日常沒有什麼特別事可做,但就對街坊女孩特別照顧,他與拉麵店的癡心外賣女的關係就很有趣,外賣女每次都一往情深地癡癡等他。古怪女孩吃山藥泥拌飯時津津有味,還吃出思鄉情感,但我們對這道小吃就比較陌生,難以想像出對應的味道。
《深夜食堂》很好看,很值得看,電影調子像漫畫,不慍不火不徐不疾,幽默而溫情細膩,彷彿為我們調整着急速的生活步伐,還伸出了一隻有情之手,撫慰在深夜感到肚餓的寂寞人,告訴我們這是一個沒有陌生人的世界。有時看電影也不需要太多緊張和刺激,看完幾個小故事之後,散場去吃個宵夜,就是這個意思。
文__皮亞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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