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保仔的紫砂茶壺
長洲給人一種古老的感覺。
清朝時代的海盜張保仔據說去過長洲逃避官兵追捕。在長洲的最南面有一個石洞以其大名命名,成為景點。那是一個只夠一人內進的小石洞,在入口處還坐著一個販賣電筒的老人。
長洲遠離大陸中國,應該是個海盜鍾情的地方。長洲在一二百年前就算有農民,也沒有甚麼耕地。沒有耕地,就沒有農村、宗族和社團。長洲的人不耕種,應該曾有很多漁民。漁民的性格和農民很有分別。有些地方志還說到福建之類地方的漁民十分淫亂放蕩、又流行男風。年輕漁民在船上的成人禮通常是男人和男人——農民和士大夫道聽途說,陳述其事,大概免不了加鹽加醋。
長洲到處都是老建築,大部份都是矮房子,最高不過兩層,晚上不會有光害,看到星又看月,睡覺時好像可以聽到海浪聲。
長洲很小,但廟宇不少。做甚麼事,拜甚麼神,都是漁民的神。玉虛宮拜的是海神北帝。建廟原因,據說又是因為瘟疫橫行,漁民於乾隆四十八年集資興建;觀音廟則建在山上林中,看見的海灣就叫觀音灣,有一個光緒年間題的牌匾。廟裡的東西,都很老。隨便一個香爐、神像都是宋朝明朝清朝的東西。
不只這些。在街上隨意一瞥,又會看見英治時期的綠色皇冠郵筒。它們放著不是文物,而是真用來寄信的。橫街窄巷的老店、士多,賣飲品、小食、玩具、紀念品、茶葉,都很便宜。大抵鋪是自己的,不用交稅給李嘉誠。
靠海的店子,總是賣海味;賣海味的,總是阿婆。長洲的貓愛四處跑,街上的大概都是有人養的,又不怕人,摸也可以,肌肉出奇的結實,應該是終日四處溜跑之故。民房之間,會有某某姓的宗祠、某某同鄉會。看進去,還在運作,有人看守的。在南邊,有老外溜狗、喝咖啡,他們可能是一海之隔的中環的一個iBanker。
這些老廟、小店,好像好多年前那個印象中的香港。小學常識課本會簡介香港是個怎樣的東西,免不了的俗套,總說香港「地小人多、中西交匯、華洋雜處」之類之類。
但香港不只如此。在大中華區域之中,它就是一個古跡。好像某個早期中共黨官所說,香港是個有茶漬的紫砂茶壺,茶漬是明清時期的那泡茶留下來的。二次大戰之後,有一群西方人類學和社會學家想研究中國的農村組織,他們不去中國大陸,因為他們認為大陸土改之後,其農村肌理已經消失;他們也不去台灣,因為台灣據於中國政權之前,是日本人、荷蘭人統治,也不可能找到中國的傳統農村。他們不去大陸、不找台灣,來香港。
香港的新界農村,是活化石,才合他們心意。
被納入四大文明古國的那個中國,是古中國。其餘三個文明,是古印度、美索不達米亞和古埃及。中國被列入其中,說明了它已然煙滅的事實。而當代的中國人,包括很多香港人,都是死人當活人拜,以「我中華五千年文明未曾斷絕」而自豪。即便留存於香港的,就如瑪雅金字塔、吳哥窟,也僅是活色生香的遺跡而已。
世界是個巨大的墳場,不停埋葬過去的事物。我們覺得張保仔特別,因為我們並非生活在那個海盜橫行的時代。歐洲神父和牧師要來十九世紀後半葉的香港傳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他們臨睡之前,在床頭擺放的不是《聖經》,而是一支對付海盜的自衛手槍——那是一個海盜經常出末的時代。而今天海盜也成為遺跡了。
遺跡成為遺跡,是因為那東西已經離開了我們的生活現場。我們不再需要那些古廟、石刻、出海捕魚的生活方式,它們才會成為遺跡、成為「文化」,供我們保護和憑弔。
因此,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不需要天天去談「誠信有多重要」,因為誠信一向存在於我們和官員的生活現場。現在我們要去提倡、去保護、去憑弔誠信;又要去提借、去保護、去憑弔公德——不要隨地大小便、乘車時不要亂坐、四處推撞,諸如此類。
沒有仁義,才要講仁義。沒有殘體字,也沒人想花力氣去堅持正體字。也許在二百多年前,張保仔也不會認為一個「海盜」來到長洲避難會有多特別。因為在海盜十分平常的時代,他也不過是個在海上混飯吃的普通人,怎會想到在海盜消失的時代,他的名字會成為一個老外和城市人尋幽探秘的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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