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3日星期六

記念梁凌杰 - 馮睎乾

記念梁凌杰 - 馮睎乾




一晃眼,在太古廣場墮樓的梁凌杰先生,離世已近一個月,他的公眾告別儀式日前亦已舉行。我一直想寫點什麼,聊以抒懷,擺脫悲哀,即所謂「為了忘卻的記念」,但總不知從何說起,只想到魯迅的一段名言:「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迹,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着這似人非人的世界。」

一九二六年,學生劉和珍為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在「三一八慘案」中遇害,魯迅於是寫出〈記念劉和珍君〉,說了以上的一番話。如今一百年快要過去,劉和珍為了什麼而死,對我們似乎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她的犧牲,使魯迅寫下了那篇文,時時刻刻提醒我們:百年過去,人類仍苟活於那一片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維持着這似人非人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何時會到盡頭?

我對梁先生所知不多,只覺得「凌杰」二字,似乎早已預示悲哀的命運。屈原在〈國殤〉寫道:「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為俊杰,豈堪賊凌?梁君之死固屬不幸,但也確實體現了一種時代精神,即今天奮起抗爭之士,不論年齡,皆有豪傑之氣、高尚之質,故寧為玉碎,不作瓦存。表面上梁凌杰君雖為「反送中」而死,但歸根究底他是為了捍衛自由而亡——不是他的個人自由,而是一個城市的自由,甚至是作為理念的自由。從這角度看,伯利克里斯(Pericles)的〈國殤演說〉(Funeral Oration),實可節錄成梁君的悼文。

伯利克里斯是公元前五世紀雅典的將軍、政治家。在伯羅奔尼撒戰爭第一年,雅典人為陣亡戰士舉行公開葬禮,伯利克里斯發表演說,一方面悼念亡者,一方面激勵人心,其演講辭——後世習慣叫〈國殤演說〉——收錄在史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卷二,成為西方古典文學的名篇。這講辭歌頌雅典的美好,稱讚其民主制度,提及「法律對人人平等」的原則。古希臘人有很強的公民意識,儘管不曾罵那些政治冷感者為「白癡」,但的確會視之為「廢人」,〈國殤演說〉就有以下金句:「唯獨我們(雅典人)才不會把那些遠離此事(政治)的人視為與世無爭,只會認為他們於世無用。」(monoi gar ton te meden tonde metechonta ouk apragmona, all'achreion nomizomen)句中「apragmona」一字直譯是「清閒無事」,尤其表示不參與公眾事務,我意譯作「與世無爭」,構詞上跟「於世無用」(achreion)較對稱。

至於跟梁君之死最相關的,是以下一段,拙譯如下:「豪傑以大地為墳墓(andron gar epiphanon pasa ge taphos)。他們的德行不但刻鑿於家鄉的墓誌銘上,甚至遠在異鄉,對他們也有無字的記念,長活於每人心間。我們要以這些人為榜樣,視幸福即自由,自由即勇氣(to eudaimon to eleutheron, to d' eleutheron to eupsychon krinantes),勿太顧慮戰鬥的危險。對勇士來說,因軟弱而來的不幸,其悲痛之深,更甚於懷着雄心壯志,一起抱負希望,無知無覺地死亡。」

一百年後梁君為了具體什麼事而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令後人記住:幸福即自由,自由即勇氣。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人,跟廿一世紀的香港人,透過梁君的靈魂而接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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