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uTV 劇集《弊傢伙!我要去祓魔》故事以倒敘式編排,首集開場不久主角們就跟鬼魅作戰,然後劇情才折回半年前各人尚未相識的時空;這篇專訪導演戚家基(及三名劇組成員)的文章,也採用相同結構,一來就是劇集煞科戲:
當日劇組於赤柱一間污水處理廠拍攝,天氣異常悶熱,連續拍十六、七小時才完成第一部分。因已超時,導演戚家基原打算叫大家收工,翌日再拍;但朱栢謙等下一組演員已按原定時間抵達。進退兩難,怎麼辦?有個副導演主動走過來,「我哋成班 crew 商量咗,不如直踩落去?」大家決定硬著頭皮,拍下去。
當時已是凌晨四點,剛捱完十多小時拍攝、飾演主角「毛無邪」的強尼,駕車載著同樣筋疲力盡的主角 Kathy 仔(王頌茵)、阿妹(岑樂怡)離開,打算把握四小時空檔,回家梳洗小睡片刻,但車駛到淺水灣時,三人突然想起,片場眾人捱著肚餓,為同一目標奮鬥。「那個鐘數已經沒外賣叫,他們只剩下清水、餅乾,太辛苦…」強尼回憶:「我們有得休息,內心有點不好意思。」於是三人到便利店掃了一大堆寶礦力、葡萄適、朱古力、蛋糕,把車駛回去。
戚家基當時正全神貫注地拍攝,突然聽見外面一片騷動,想罵人之際,卻見工作人員從三個主角手中接過一個個載滿零食的紙皮箱,熱血漫畫般的場面令他感動到不得了:「整個團隊都相信這件事是可以的」他說,「大家做的時候也知道,不再有第二鋪,咁不如癲一次啦!」
好,開場完畢 — 主題曲響起,故事正式開始。

第一話:動漫之詛咒
《祓魔》說的是怪力亂神的故事。安平市(虛構的)18 年前發生「百鬼夜行」,冥界之門誤開,惡鬼湧上人間,「玄門正宗」將事件平息,事後禁止異端邪說,大力宣揚「正能在你心」,但不少平民百姓根本並不平安。劇集播出後迴響不少,有人批評特技山寨,比不上《我和殭屍有個約會》;但亦有觀眾(因聯想力豐富而)眼泛淚光,還有人為裡面的動漫元素、二次元世界而著迷。
導演兼編劇戚家基,今年 59 歲,很多跟他接觸過的幕後人員卻形容,他比許多年輕人更熟悉動漫,不時喜孜孜地推介心頭好,甚至分享一些自覺感動、受震撼的場面。訪問當日,導演自認「好毒」,近日才訂了超合金模型;傾談期間,平均每幾分鐘就不自覺提起一套動漫,滔滔不絕。

他的成長佈滿動漫卡通的痕跡。小時候最愛看《天才小廚師》、《足球小將》、《男兒當入樽》,影響一生的價值觀由此而來:「學校未必有那種(熱血的)老師,父母都會叫你做人要踏實一點,或順著外面風氣而行,但漫畫世界會告訴你,獨特並不是病,就算你和旁邊的人不同,都不是你的問題。」
他走來的路也獨特。八十年代戚家基在外國大學商科畢業,回港後先於銀行任職,未幾因喜歡電影而入行。第一次正式做編劇是 1999 年《特警新人類》,他仰慕導演陳木勝已久,寫故事時興奮到不得了,連《機動戰士高達》劇情元素也搬出來,「我同陳木勝講,不如用《Gundam Wing》嚟講卧底。」此後無論創作度橋、開發新 project,他念茲在茲的,都是陪伴自己成長的動漫、二次元、超級英雄元素。

問題是,那麼多年來,這些 project 幾乎沒有一次成功過。
科網熱潮還未爆破的年代,戚家基曾經籌備拍一部揉合《水滸傳》及《Final Fantasy》的電影,結果開拍不成,還因電影公司清盤,他本人蝕了過百萬,要打工還債;2010 年任職迪士尼籌備中文電影,他拍板開發台灣九把刀小說《打噴嚏》,「又二次元又中二病」,未幾公司撤回計劃;後來他買下版權,跟監製柴智屏合作,好不容易把電影拍完,又碰上主角柯震東吸毒事件,上映擱置;再後來到中國內地拍 3D 動畫網劇,拍了一大半後資方撤資,計劃爛尾;再再再之後在越南,又有類似的事……
戚家基苦笑:「我一向想將這些元素放進創作,但它是一個詛咒。每次咁做,我都會得到懲罰。」

屢試屢敗卻不認命,為什麼?「因為我相信這件事是可以的,否則自己怎會睇咁多年動漫?我相信這些元素有市場,會有很多人得到共鳴,只不過這麼多年來,觀眾的味蕾,有點被身邊各種媒體限制了。」
第二話:演員的約定
戚家基第一次為 ViuTV 拍劇是 2020 年《暖男爸爸》,當年已有聲音大讚該劇對白貼合民意、呼應時代。劇集播完後,他開始構思新故事,因拍《暖》劇時認識不少 ViuTV 藝人,眼見他們有才華但演出機會不多,打算開一部劇集讓他們擔正,連原定劇名也採用該台靈異清談節目名稱,名為《總有一瓣》。
但到資料搜集階段,跟不少命理師傅聊過後,戚家基才發現流派複雜又易得罪人,拍出來要貼近現實,其實很難。後來重溫動畫《科學的超電磁炮》,才靈機一觸:不如索性架空建構一個世界?「如果裡面是個風水都市,用的貨幣就是玄學的東西,所有人的價值都以玄學角度來判斷,咁就掂喇!」
有了主題,就找演員。戚家基圈定由該台藝人強尼、Kathy 仔、阿妹當主角,強尼如今還想起當日興奮:「四年前跟我說,要找我做男主角,我心都跳出嚟。」雀躍,也因為喜歡這個故事:「我第一次睇劇本,只看文字都流眼淚。去到某些場景,甚至好像聽到音樂、見到畫面…到現在我仍覺得,這是我接觸過的劇本當中,最好的一個。」

《祓魔》於 2021 年拍板籌備,到 2023 年中才正式開拍。強尼記得,兩年間戚家基不時找三位主角見面,主動交代 project 進度,讓他們感受到重大信任。期間他甚至反過來告訴導演,這部劇集最重要是忠於原創,「作品生命只有一次,若要因應要求而改動太多,我們可以遲些拍,甚至不拍都可以。」強尼憶述,「我們幾個人對這個故事,都很有感情。」
所以那夜凌晨,在淺水灣掉頭駛回片場,買零食給劇組分享,對他們來說只是小事一椿。強尼很早已決定,「既然知道了前面發生過那麼多艱難的事,而最後都可以開拍,我會用盡我所有能力,令它順利進行 — 即使我不是主角,也會這樣想。」
演員可以埋位了,但距離劇集完成,路仍長。

第三話:不自量力的人
由於《祓魔》故事設定於虛構的安平市(而非香港)發生,其中一個難題必然是,如何令人相信那個世界存在?怎樣令觀眾投入故事?戚家基直言下了不少苦功,例如劇集雖在香港拍攝,但地點上盡量找些香港人不那麼熟悉的角落,運鏡時也盡量避免拍到交通工具,及一切令觀眾「出戲」的元素。
但要令觀眾投入、相信,還要靠美術和服裝。

造型及服裝指導 Dorothy 跟戚家基早於《暖男爸爸》合作過,這次得知對方想拍出動漫風格,既覺好玩興奮,事前又難免擔心 — 她在這一行工作十年,遇過不少導演提出服裝「日系一點」、「卡通一點」等要求,但大多因擔心觀眾難以接受,最後妥協。
《祓魔》故事在虛構世界發生,角色們的衣著 — 無論是路嘉敏的小魔女紗裙、端木零的日系打扮,以至辟邪隊動漫風的制服 — 都距離現實很遠,一不小心就會變成騎呢。「一切都是一線之差,只要你多咗一啲、少咗一啲,甚至有任何一個部門、演員當中,有人不太相信這件事,最後成果就不會是現在這模樣。」

起初聽見劇中要築起虛構世界,美術指導 Kalin 同樣擔心。「很多人會偏向搭景,或者用一些好大的 set(佈景),我怕我們未必做到那個效果。」她過往一直做助理崗位,今次由上司 Gene 定了整體美術方向後,她接手擔正。作為新人,戰戰兢兢之餘,又有種「不妨一試」的衝動。
擔憂其實很平常,畢竟《祓魔》故事背景、拍攝方法,跟一般電視劇實在不同。強尼說:「如果做一套正常的劇,人人都知道點做,有好多 reference,咁拍就得,咁演就得,燈光咁打就得…」他續道,「但今次沒有 reference,過程中一定有好多不安,每個人都有,每個部門都有。」

不安因素還有劇集 budget。《祓魔》故事穿越時空,又冥界又人間,還有咒術有對打,一集 budget 只有數十萬元,怎拍得成?戚家基形容,為了壓縮開支,唯有「cut 組數」,二十集加起來只拍了 57 組戲,拍攝時間比其他沒那麼複雜的電視劇還要少。
原因如觀眾所見,《祓魔》不少場戲都由演員在綠幕前演出,事後再以 Unreal engine(虛擬製片)技術補回場景。「唔係話我想搞特技…而是可以用那些虛擬場景來慳錢。」戚家基以烏鴉(盧鎮業飾)一場天台戲為例,如果要實景拍攝,要 book 場、搬運,還要請動作指導,做足安全措施才拍攝,「一搞就要搞足全日」;但改用室內綠幕的話,兩小時就拍完,而且連交通時間都省掉,轉個頭便繼續拍下一場戲。

慳錢大法甚至引起陳可辛的興趣。戚家基與陳合作多年,彼此友好,對方聽到他用低成本拍特技,好奇地到沙田工廈現場觀摩,只見演員在綠幕前走來走去,唸著口訣,擺姿勢出招,大導演看得摸不著頭腦。「嘩,成個環境流到呢…他問我,『大佬,咁得唔得架?』」戚家基大笑,「但他又睇唔到最後出來是甚麼樣子,因為未做(後期)嘛。」
「理性來看,拿著這個 budget,是做不了這件事。不單 budget,還有服裝、美術、拍攝組數都唔得,我們今次是夾硬嚟。」戚家基帶點滿足地笑,「這部劇就係咁,大家不自量力地做出來。」
第四話:星星之火
能夠夾硬嚟,多少源於熱誠與信念。
拍攝其中一天,團隊已開工 14 小時卻仍未拍完。埋位前,強尼望望周圍,走去跟戚家基悄悄道:「喂,你睇吓,你班 crew 個個仲係瞇瞇嘴笑」。導演回憶只覺好笑:「他的意思是,你班友拍到傻 Q 咗呀,明天還要開 07(早上七時開始拍),但好像食了藥一樣」,樂此不疲。
「我想,是因為大家在裡面都找到一些熱誠。」

電視劇美術負責設計、安排演員手中的道具,以至一切佈景陳設。美術指導 Kalin 卻說,很少有電視劇,像《祓魔》一樣需要搜羅、設計那麼多東西。如第 11 集毛無邪昏迷時,「睡不著書店」魔女們炮製解藥的那些材料,什麼「吉品溏心乾史萊姆」、什麼「粉紅金剛鸚鵡右眼眼淚」;又如路嘉敏使用的魔法棒、端木零身邊的「毛毛」、玄門正宗的平安符、辟邪隊檢測平民靈力的手槍……所有東西,美術組都要構思、預備好。
要做好這件事,Kalin 唯有跟戚家基緊密溝通,了解對方寫劇本時腦海大概畫面,再跟同事們一同設計。她形容,戚雖然是作者,也最熟悉動漫世界,卻又會放手,保留空間讓年輕人恣意創作。久而久之,大家都在有限時間及資源下追求完美,如戲中醫生司馬樂用來洗腦的儀器,美術們不想隨便找枝筆當道具,於是起勁設計、再用 3D 打印出一個雙眼發光的貓道具,最終它雖然只出鏡一秒,但過程中大家玩得很滿足。

不止一個劇組人員告訴記者,這次之所以做得起勁,除了因為獲信任、有空間,還因為導演本人,本身就散發著這股力量。
「這部劇是他的夢想作品、一個心願。他之前不認識我,但都很信任我,所以我好想盡力去做,無論花幾多時間,都盡力滿足到劇本。」Kalin 說。
戚家基對這個故事的熱誠,漸漸感染其他劇組人員。Kalin 記得,以前拍劇,劇組人員收到劇本時,通常都先擱在一旁,過兩三天才抱工作心態去看,但今次她回到公司,竟然見證不可思議的一幕:美術組各人一收到剛出爐的下集劇本,人人都屏息靜氣坐著,像追小說般細讀;服裝組 Dorothy 甚至形容,同事們讀劇本的場面如讀書會,「之後仲會分享自己邊度睇到喊,又會好期待劇本寫的某場戲,之後會點樣拍。」


劇集於 2023 年中拍完,因後期 CG 出問題,事隔一年半才播出。但即使隔了那麼久,首播當日,劇組人員還是自行約出來,在一間 party room 欣賞全 team 人的努力成果。此情此景,連在影視行業打滾三十年的戚家基也覺意外,「啲 crew 通常拍完就各散東西,而且都拍完咁耐,好少會咁。」說到底,全因大家都對這作品有種歸屬感。「每個人都好像 take 咗份 ownership,他不只是來開工的,還覺得這件事他有份的。」
即使到劇集播出,這種團隊精神仍然存在。為了宣傳,戲中演員自己找朋友印海報,「我問搞咗多少錢,無人畀單你。」訪問當日,記者和導演談到一半,強尼突然敲門而進,原來有個易拉架放在他的車尾箱,他知道訪問宣傳或許用得上,親手拿來給導演。
《祓魔》播出後獲得不少讚譽,戚家基卻覺得,自己不過如戲中某些角色一樣,「原來我就是『容器』,又或者我是一艘船,很多人坐上來,大家經歷了一個旅程,現在終於到岸了。你說這艘船很巴閉?當然不是,只是這班人令你這件事發光發熱。對我來說,今次是經歷了一個奇蹟,而這個奇蹟是由人造成的。」

第五話:忠於自我
除了創作,戚家基也在大學教書,他觀察到,近年身邊不少朋友、學生,生活上都有種迷茫和抑鬱,自覺和外面世界格格不入,彷彿要變成另外一個人,才可以每天如常生活下去。《祓魔》故事探討的訊息,也由此而來:「一個好似安平市咁嘅社會,大家都相信同一種東西,其他都被排斥為異端邪說 — 在這樣的地方裡,這班人會怎樣過日子?」
而三個主角正代表三種不同的處世哲學 — 毛無邪背負罪疚,以醒目仔姿態苟且偷生;路嘉敏明明看到四周都是鬼怪,卻努力裝作沒事,融入所謂正常人的生活;端木零索性自我封閉,與世隔絕,以求平安。但無論選擇用什麼態度面對,戚家基想告訴觀眾 — 只要是做自己,都不要緊。

他以自己作例:「就好像我拍這部劇 — 現在是否一定要拍四個字(片名的電影),探討社會、庶民、低下層的問題,又或是拍警匪、醫療等類型的片,才可以搵到食,別人才會覺得你啲嘢得呢?不是的,我就是要搞二次元(的世界)。」
最重要的始終是忠於自我。「講真,都做了那麼多年,如果再繼續別人做乜我做乜,係搵到食,但悶呀!所以連我都有膽彈出來,做咁癲的事,亦有少少證明到給大家睇,唔使驚啦,傻得過我?好多人都話呢部係鳩劇啦!」
即使被看死,即使被嘲笑,只要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就算只有一次機會,也算值得。「我在做這個 project 的時候會覺得,嘩咁都俾我等到,那我就不會有任何 hold back,會去得好盡。」

《祓魔》播出後,不少觀眾都聽得出戲中一些弦外之音 — 無論是「玄門正宗」管治的手段,以至安平市市民的生活,都好像意有所指。
對此,戚家基輕輕回應說,所有創作人都受身處的社會環境影響,不過戲中那座「安平市」不一定只能指向香港:「你不止看到香港,可能還看到美國 — 你美國咪又係安平市!今時今日任何人都可以有共鳴,都會對號入座,因為戲中所說的,其實在不同的社會裏,都有共通。」

記者問他,2025 年在香港做電視劇,有何意義?戚家基聯想起日本的電視晨間劇,每集十五分鐘,由 1961 年至今,逢周一到周五早上播放。「我一直不明白,點解要咁早做呢?搵鬼睇咩。但原來晨間劇的意思是,希望所有人早上看完 15 分鐘,然後大家開開心心地上班,就這麼簡單。」
戚家基眼中,香港電視劇的時代意義也一樣,「如果你今晚看完一集,有些反思或感動,明天可以元氣滿滿地生活,就很不錯。」他笑笑,「即是『正能在你心』,給你少少力量,能夠面對明天。」

《祓魔》第 19 集有句對白感動了不少觀眾,「點解明知失敗,都仲要繼續做?因為希望係最大嘅力量。」這也是導演想透過創作傳達的訊息,「那些在生活中發生的壞事,我們一定會睇到,一定會經歷,你是一定走唔甩的,只不過你要有種覺悟 —」
就像戲中那些鬼魂,「你要認知它在你面前,其實你是承受到的。我希望觀眾看完這部劇,會得著這樣的療癒。」

文、攝/阿果